“……”成玄沉声道,“你当真如此不给面子吗?” 回答他的,是谢征离去的背影。 实话说,若换作别人来问,谢征态度并不会如此强硬。 可成玄……虽说不曾招惹过他,但莫名十分不喜。 他蹙了下眉,想不通究竟为何。 眉心刺痛,眼前忽而闪过什么画面,极快,快到他几乎没有知觉。 待反应过来,浅薄的印象中,仅残余一双十分漂亮、却又奇异的眼眸。 右眼漆黑,左眼则泛着古怪的苍蓝,瞳仁清澈可鉴。 似一直在注视着他,眸中倒映出他的身影。 心底微微一动,那是谁? 他曾见过吗?为何记不起来?与成玄又有什么关联? 一时出神,谢征并未发觉身后死死瞪着他的怨毒视线。 “谢征……” 面容隐没在阴影下,成玄咬牙切齿,“义父,不,沈应看……你们怎敢如此对我……” 他不会就这样放弃,更不会容忍有谁爬到自己头顶去! 若剑庄不能是他的……那,没了也无妨……! * 山火熊熊。 剑庄烧起来时,将夜色映得犹如白昼。 谢征在外闻讯,风尘仆仆赶回来时,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不声不响地往火中走去,半途却被一道人影拦下。 “谢征!” 又时隔三年,他们已不是当初十四五岁的稚嫩少年。 已变成高个的小矮子冲他喊道:“我就知道你会来!别傻了,你没听说外边的风声吗?” ——剑庄庄主沈应看心存反志,妄图颠倒世家权贵,暗中挑起争端,罪不容诛。 “那又如何?让开。” 谢征语气平静,给沈应看做了八年的事,若他还不明白对方想干什么,也太愚蠢。 “大家也有想留下来的,义父一个都不要。”小矮子焦急地说,“他不想牵连我们,你不懂他的苦心吗?山上现在那么多世家人马,你过去也无济于事,没有活路的!” “我是不懂。” 素来沉静的黑眸映着摇曳火光,仿佛也烧了起来,“我只懂,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至少,不能留他一人在上边。” 被他那肃穆到有些疯狂的神情镇住,小矮子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谢征擦肩而过。 不知想到什么,喃喃自语一般地说: “况且……就剩两年了,我不想给他打白工。” 前去庄主院的路并不好走,里里外外,水泄不通。 隔着火光,谢征望向黑压压的人头,心中安静得过分。 他像是一瞬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不曾想,从腰后抽出一把长剑。 身影一晃,融入暗处。 剑光、鲜血、惨叫,骚乱。 利刃撕破血肉,出手绝无落空。 声嘶力竭的人群中,仿佛有道冷漠鬼影。 凝目,抿唇,出剑,青年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直到白刃倾斜,一路杀到到沈应看身边之时,与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对视,才微微挑眉。 沈应看没有半分意外:“你怎么来了。” 谢征道:“来交差。” “剑庄已亡,”沈应看道,“当年的约定,大抵做不得数了。” “作不作数,义父说了不算。” “……” “……” 谢征丢下这句后,沈应看也不再争辩。 许多年过去,他们之前仍如当初一般无话可说。 敌人谨慎地包抄过来,谢征从他们脸上一扫而过,发现了不少熟面孔。 “张家大公子、刘家少家主……”他轻嗤道,“你算好的?” “无法颠覆,添点堵也不错。”沈应看淡声道,“这群人一死,应能留下十几年休生养息的时间。” “往后呢?” “往后,就交给往后的人,自有天命。” 沈应看说,“我已为这世道做遍了力所能及之事,于心无愧耳。” 他侧目瞥了谢征一眼:“不过……出了些意外,比我预想中推前两年。” 谢征擦去脸颊边的血渍,淡淡道:“你当我是剑么,十年一磨?” “不,”沈应看缓缓说,“我当你是……同道中人。” 并非徒弟,并非义子,并非后辈。 乃并肩同行者。 ——“我辈修士,当抱薪风雪。有同愿者,可并行耳。” 茫茫之中,耳边似响起这道声音。 谢征神色有一瞬的迷离,脑海中忽然涌入许多与至今认知全然不符的东西。 “……修士?” 身边的嘈杂和兵戈俶尔消失了。 昏沉之中,唯有沈应看还在。 “你的神识不错,里边的两个小东西,也很有趣。” 他喃喃道:“想不到几百年后,还会有你这样的修士……兴许,真如他所言,这片天地仍有一线生机。” 一朵鹅黄色的花骨,跳跃入眼帘之中,舒展着柔软的瓣蕊。 触碰眉心,融融化作一道暖意。 “这朵月见,我予你。” 男人瘦削冷漠的脸上,嵌着一双幽深而又映着火光的眼眸。 “去吧。”他道,“谢征,往后,便交给你了。” 143 火种(二) 尔之斥念。 朦胧中, 傅偏楼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宛如将他整个人从里到外地剖开,剥离掉某一部分,手脚、臂膀、或是其他什么, 因不习惯而空落落地难受。 可难受过后,却觉得前所未有地轻松。 就像久病初愈,沉疴尽去,枯木逢春。 不远处飘来渺渺荷香, 恍惚间, 仿佛置身初来养心宫时所乘的那只小船上。被重重莲叶和水波围拢,看不见天, 看不见地,唯有眼前之景。 心底压抑的、烦忧的种种悉数遗忘脑后, 悠闲自在、随心所欲。 我这是……怎么了? 念头转过,傅偏楼很快回忆起来自己身处何方。 若所料不错, 他眼下应当在那卷名为《并蒂》的画中接受考验。 据养心宫宫主所言,仅有首位通过的修士才能真正进到《摘花礼道》里, 找寻空净珠的线索。 故而,方才那个, 也是考验的一环? 带着困惑睁开眼, 面前清波盎然, 荷塘亭亭,一望无际。 傅偏楼发觉自己正站在一片宽阔的莲叶上,也不知这柔软脆弱的植物被施展了什么术法,竟在稳稳托住他的情况下, 还能随风轻轻摇摆。 侧目望去,同他一般进来的约莫数十人,大多还未回神, 身形跟着莲叶晃来晃去,下一刻就要跌落水底似的。 不太清醒的人群里,傅偏楼眼尖地瞥见两个熟面孔。 ——杨不悔和应常六。 一个前世的下属,一个……不提也罢,离他都还挺近,就在手边相隔一两片莲叶的地方。 眼眸微微眯起,看来,这回他们要做对手了。 就是不知这所谓的“考验”,究竟是什么个考法。 就在傅偏楼四处张望时,周遭修士也陆陆续续地清醒过来,明白了当前处境。 有人尝试着离开脚下莲叶,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挡下,顿时不敢轻举妄动。 应常六看到傅偏楼,稍稍一怔后,朝他出声招呼,“傅道友。” 傅偏楼笑了笑:“好巧。” 话音落下,却无人接,他有些诧异地挑起眉,多看了对方两眼,总觉得哪里不对。 应常六还是那个应常六,正正经经、规规矩矩,神色拘谨冷淡。 只是……似乎更没有了人气,甚至带着些诡异的不谙世事,而非历经红尘的沧桑。 他打量着应常六,殊不知应常六也在隐晦地打量他。 形貌依旧昳丽难言,可有别于往日的压抑沉郁,神情自若,要活泼许多。 身上那种隐隐的焦躁和不安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骄纵——被家人呵护宠爱着长大才会有的,那种无法无天也有人兜底的骄纵。 奇怪。两人同时想道,分明在外边相见时还很寻常。 的确是本人,交流起来并无异样,为何会突然有这种变化? “两位……道友。” 就在他们盯着对方出神时,后边忽然有人唤道,“想不到我们选了同一卷画,真是遗憾。” 这道嗓音略哑,语调却极为昂扬。 听着耳熟,傅偏楼僵硬地回过头,瞧见一身玄衣的杨不悔双目炯炯,踌躇满志。 被两人凝视着,他先是礼节性地作了一揖,尔后道: “傅道友似乎与我师兄相熟,颇有旧缘。只是一卷画的名额毕竟只有一个,各凭本事。二位修为胜于在下,一会儿还望莫要手下留情。” 嘴上虽客气地这样说着,眼里神色却不是那么回事。 半分恭敬亦或自谦的意思都没有,非要类比,大概像是恃才傲物的寒门书生看待世家高官,清高得尖酸。 让傅偏楼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在永安镇时杨婶怕他无聊,给他打发时间看的手抄本。 那一手字迹,凌厉张扬有余,而气度不足。 彼时他还想象过,能写出这样的字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而今,和想象如出一辙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这是,杨不悔? 那个,说话阴阳怪气、阴沉到像从地沟里钻出的老鼠、凭一腔恨意驱使、做事全然不顾脸面后果的杨不悔?! 若说应常六仅仅是令他狐疑,杨不悔的变化简直能以来震撼形容。 傅偏楼终于意识到不对,后颈一寒。 ——在他一无所察之时,考验已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等等,”他喃喃道,“那我……” 既然应、杨二人皆有异样,他也不该幸免才是。 下意识低头往荷塘看去,妄图借平静如鉴的水面瞧清自己的模样。 光线黯淡的倒影里,浮现出的人脸色苍白,定定地和他对视。 恰逢莲叶弯腰,无限接近于湖水,长长乌发滑下肩头,没有遭到那股莫名力量的阻碍,垂落水中,晕开一道涟漪。 也晕开水中之人,如同天空般苍蓝色的一只瞳眸。 傅偏楼瞳孔骤缩,骇了一跳,赶忙捂住左眼。 触及柔软的白绫,他才想到,水里呈现出的影子是相反的,并非他不慎暴露了左眼,而是…… 他的右眼,变成了蓝色? 不,不对! 傅偏楼一个激灵,陡然注意到,水面的影子没有和他一样应激地去捂眼睛。 而是沉沉地、深深地、一直一直看着他。 用那只苍蓝色的右眼。 ——魔?! “傅道友,你怎么了?” 一旁的应常六见他神情大变,语气不禁失了镇定,有些焦急地问道。 傅偏楼惊魂未定,咬紧嘴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269 首页 上一页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