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阁里除了浮在空中细细的尘埃,啥也没有。 嗯…… 方才我是在期待什么来着? 我木了会儿,走进阁内,将勺子和碗放在案上:“是啊,挺喜欢的。” 宋远跟在我身后进来:“我往常进来,发现师姐整理累了会坐下看看书,不知道师姐都看些什么?” 约莫是期待落空了,虽然被他这一打岔,我心情没有先前那么复杂,但这会儿我说话也没什么劲儿。 不过也是怪我自己想得太多,宋远又不是凡人,哪里晓得凡人这些个小心思? “看得很杂,话本看得最多。”说着,我随手拿起书案最上边那本翻了翻,“这个就是……哎?” 随着我翻开书页,书内飘落片片薄红色花瓣,它们拂过我指尖,顺着风慢悠悠落在地上。 我微顿,回头,对上宋远笑意盈盈一双眼。 他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其实我想过将花枝堆满书阁,可是师姐最近整理得费神,好不容易才将这块地方收拾干净一些,我怕搅乱地方,想着,还是不给师姐添麻烦了。” 微风轻起,飘落的浅红有一瓣落在他的脚边。 宋远弯身将它捡了起来:“我从前游历人世,书塾中看见学子喜爱将花瓣夹进书里,偶尔忘了,再打开便是一份惊喜。我原也想着给师姐一份惊喜,只是不晓得师姐爱看些什么,便……便将这三千藏书,每一本都夹了几瓣,只可惜耗了这么多天,也只夹了一小半藏书。” 我惊得怔住。什么? “你,你每天在这儿,是在做是个?” 每日寻不同的理由将我支走,自己窝在书阁,一待许久,就是为了偷偷在我或许都不会去翻的书里藏几片花瓣?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我心里一动,却止不住觉得这人又傻又憨。 万一我理得累了,不想再看书了呢?万一我看不见这些花瓣呢?万一…… “万一,我只当这是其他弟子随手夹进去的,没放心上呢?”我喃喃问他,“那你不是白做了?” “本来也只是怕师姐在这儿乏味,一件事做久了,一样的东西看久了,有一点点不同都是好的,但凡能让师姐开心一点点都好。” 宋远笑笑:“只可惜师姐好像一直没有翻到我藏了花瓣的书,我今日没能忍住,兴许是头一回做这种事儿,太想被看见了。所以在师姐进来之前提前问了这么一嘴,什么都直接讲了出来,想到的惊喜也因此弄砸了。下次我耐心一点,师姐等等我。” 他将手中花瓣放到我手上,我心里有个地方不受控制地狠撞几下,撞得我不禁后退两步。 “你……”我无意义地开口,开了口才发现不晓得自己想说什么。 木门之外,浅金色天光从宋远身后投来,我放空了自己一瞬,手比脑子快,收声之后,我想起什么,回身翻起了书。很快,在那些被我忽视掉的书堆里,我翻出一小捧花瓣来。 “居然还真的……” 宋远还真没夸张,这些书每本里边都有几片,是深深浅浅、各不相一的红。 将它们捧在手心,莫名其妙我的鼻子就开始发酸。上一回有人送东西给我,还是我入门之时,途径后山,师叔为我跃上枝头摘下的花枝。 说是随手而就,但那于我是很珍贵的,在那一天,我有了家。 而今天…… 我学着蚊子嗡嗡嗡:“你果然不是凡人。” 凡人哪能这么容易就戳进人家心窝子里。 宋远几步过来,蹲在我身侧微微歪头:“师姐说什么?” 我吸了一下鼻子:“我说,我很喜欢。” 宋远一愣:“真的吗?我还,我还以为我弄砸了。” “没有。”我低头看着那些花瓣,“我……等等。” 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惊喜和兴奋被盖下去,我的心情陡然凝重起来。 “这些花哪儿来的?” “我觉得用灵力幻化没有诚意。”宋远往外一指,“后山上摘的。” 我:“……” 我艰难地开口:“所以后山那片花树林,是你薅秃的?” 宋远半分没有察觉到我的异常,反而很得意似的一挺胸膛:“我每日清晨在弟子们起床之前便去了那个地方,每日摘下的都是当日最新鲜、最娇嫩,开得最好的花儿,然后用灵力护着,下午带过来。师姐你瞧瞧,色香半点儿不减。”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满脸写着「我超用心,等夸」,纯良得叫人只看一眼,心就能软下去。我咳几声,将那份凝重嚼吧嚼吧咽了。 偏是这时,他轻咳一声,意识到什么:“师姐该不会是在哄我吧?师姐是真喜欢吗?” “当然。”甩开脑子里关于后山那些画面,我认真道,“我喜欢,很喜欢。” 3. 我说我向来爱操心,但也不愿意时时刻刻都操着这颗心。只不过大多时候,也不是我想闲就能闲得了的。 比如此刻,明月升起,渐向西移,我在屋内打理着一小包花瓣,想着,要把它们制成干花留存下来的话,明儿个该晒在哪里。我琢磨许久,正走进院子找地方,便看见苏妄来寻我。 她小跑到我面前,许是脚步急了,怀里掉出一个没揣好的墨色瓷瓶。 即便没有玻璃、没有镜子,周遭没有一个能映出我面容的东西。但在看见瓷瓶的那一刻,猜都不用猜,我便晓得我的脸色变了。 苏妄弯下身子,拾起瓷瓶,笑笑轻轻唤我。 “师姐。” 我懵然回神,恍惚应她:“你回来了?”不等她答我,我又问,“这个瓷瓶里边是什么?谁给你的?” 我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大脑有那么一瞬的放空,行事只剩下本能,没能控制住表情,也没控制住语气。事后想见那一刻的无法自制,我觉得一定是我魔怔了,我明明也可以做出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在慌什么呢? 苏妄奇怪地望我一眼:“是师父给的,师姐怎么了?” “师,师父给你的?是给你,还是叫你转交给谁?” 我这模样想来怪异,可苏妄在最初的惊诧之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她敛了笑意,垂眸望向墨色瓷瓶:“师姐这副反应,这里边是毒药?”再抬眼时,她的眸光便如三九冰湖,寒冷彻骨,刺得我不敢与她对视。 “师姐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像是在问我,话里却全是肯定。 我闻言一怔,飞快抬头:“你说什么?” 苏妄望着瓷瓶若有所思:“师姐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 我一时间思绪万千,然而与之相对的是言语的贫薄。与苏妄对视,我如鲠在喉,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师姐神色。”苏妄顿了顿,突兀地笑了,“师姐所知应当不太多,明一半暗一半的最折磨人了,既然如此,不如我来告诉师姐吧。” 以前看话本子,里头主角吵嚷着说「我不听」的时候,我在外边着急得拍腿,心说这人真是磨叽,听了解释不就都明白了?这关键时候闹什么呢? 可当苏妄勾唇说出这句话,我只感觉心底乱成一团,总觉得若我听了她的话,有什么东西就会发生改变,会变成我所不能接受的模样。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几乎想捂住耳朵,想告诉她我不要听。 可还不等我拒绝,苏妄便开了口。 她说:“师姐,其实我是司幽谷弟子,还有,你师父想我死。” 人心真是奇怪,往常只听说一个人无法真正感受到他人心情,却不知道,自己和自己也能同一时间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情绪。譬如听见她说这句话,我的一口气倏地松了下去。但与之同时,另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我张了张嘴,无话可说,只本能地为师父和北萧山辩解:“这里面或许有误会呢?” “有什么误会?他派我去凶险之地是误会,还是这瓶毒药是误会?”苏妄道出我没有出口的疑惑,“又或者,师姐觉得你师父若真心要杀我,其实不必这些手段,以他的本事,要我死多少次都不过动动小拇指而已?” “我,我不是……”我讲话时底气不足,苏妄却一扫说话时的阴郁。 “师姐或许不知道,他道貌岸然惯了,又顾忌着怕与我撕破脸后,我玉石俱焚拉他一把,不能光明正大杀我。而他要在背地里将我置之死地,这又有些困难,毕竟我是有些本事的。”她双手在空气中一抓,微光闪动中抓出离火握在手心,“又或者说,裂魄还是有些本事的。” 我一愣,大惊:“什么?” “师姐,它其实不叫离火,而叫裂魄,师姐应当听说过它的名字。” 我当然听过,「长刀裂魄」,这是传言中当年司幽谷失窃的神器。 “我找了很久才找到它,真的是很久很久……师姐。” 她像是有所怀念,但很快将那抹怀念当尘埃拂去。她骤然弯了眼睛,好像了却了一桩心事,她松手,离火便又消失在了虚空里。 苏妄笑得欢欢喜喜,拉着我的手往屋子里走。她推我在桌前木椅坐下,我木然着,没有防备,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拉她却没拉住,动作间衣袖扫过桌面一捧花瓣,晚风里带下片片薄红。 “师姐,上回离开之前,你叫我回来后找你,我本是不愿意的,可我真是想见你,纠结几番,还是决定从心。我想得很明白了……师姐,我有一件事要同你说。” 她坐在我身侧,正对着房门,对着升至中天的明月。 疏淡月光洒在她的身上,她在清辉中浅笑着为自己倒一杯茶。 “你消失了三年,我以为你死了,伤心了很久。好不容易才能接受事实,却在这时听北萧门人说掌门接到了你的消息,道你们安然无恙,不日便可回来。你知道的,大家说话都是一个传一个,你要回来的这件事儿,我隔了几天才从别人那儿听见。” 她停下,饮一口茶:“师姐这儿真好,什么时候都有茶水吃,不像我。我的住处什么也没有,但也不怪别人,是我自己懒得打理。方才说到哪儿了?对,说到隔了几天。” 不似寻常冷漠疏离,苏妄好像一夕之间变了个人,成了凡世里无忧无虑、拈花提灯嬉笑怒骂的普通女孩子,她吐吐舌头,似乎在笑自己糊涂健忘。 “我在在意什么呢?不过就是晚了几日,担忧的事情没有发生,虚惊一场不是再好不过吗?可我就是不开心。” 苏妄似乎不需要我回应,她一边给自己斟茶,一边低头说着这些话,她甚至不需要我认真听。她只是想说,只是想说而已。 “师姐,我在北萧山没有朋友,我不喜北萧,不喜北萧人,这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石,我都不喜欢。我待众人皆如此,众人薄我苛待我,再正常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可你不一样。刑罚堂上你为我说话,离火双刀你给我化形药,渡洲旁边我怀忆从前伤心难过是在你怀里哭的。”她微顿,“你对我好,我便将你看得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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