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何池说,“谢谢张姐。” “快过来吃饭吧。” 张姐支起小桌子,何池过去坐下,她打开饭盒,给他盛了一碗软糯的粥。何池小口小口地吃着,像一只小仓鼠,张姐弯着眼笑起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何池忽然抬起头,“张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呢?” 张姐愣了一下。 何池说:“你知道的,我其实不用住院的。” 张姐顿时大震,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是的,其实不用住院,但是他还是要待在这里,因为是陈辰让他过来的。 张姐久不说话,何池轻轻放下碗,说:“再待几天也没关系的,你不必为难。” 张姐喉咙有些发涩,“可您根本没做错什么。” “是吗?”何池声音很轻,“那或许是我咎由自取吧。” 不过是爱上一个人,便将自己弄成了这样。 等到春节前夕,何池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别墅。 张姐和李叔放假了,除夕那夜,何池做了一桌菜,第一次给陈辰发了消息。 “阿辰,我做了你最喜欢吃菜,除夕了,回家吃顿饭吧。” 已经很久没人陪他吃过饭了。 消息石沉大海,一条又一条,何池心一如既往的凉,对话框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语,这仿佛就已经是既定的结局与理所应当。 ……算了。 他想。 明明他不该这样活的,可最后却生生将自己折腾成了这副狼狈模样,无人理解,无人认同,也无人相信,有时候他也忍不住后悔,倘若从未遇见过就好了,倘若不曾爱过就好了,倘若陈辰没有说过那句“我喜欢你了”就好了。 但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回头的。 何池的厨艺很好,当初为了陈辰,他学了很多东西,比如一些逗人开心的魔术,又比如一手好厨艺。 晚餐凉透时,他站起身准备收拾好这些未动过筷的菜放进冰箱,可别墅内车轮滚动,大门口响起冰冷的机械女音。 “欢迎回家。” 门叮的打开,何池抬起头,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难得有些高兴:“你回来了,我做了晚餐,有你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我做得比较甜,因为你说过你喜欢吃甜的,已经盛好饭了,但是菜有些冷了,我先去热一热,你快上桌——” 陈辰打断他:“不需要。” 何池住了嘴,喉咙发涩,“那你吃过饭了吗?” 陈辰注视着他。 何池说,“如果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离开,但你尝一尝我做的菜好不好?” “我说了不需要你听不到吗!” 陈辰突然发难,他大步走向何池,一把扯下领带,眼里带着轻蔑与厌恶,他掐住何池的脖颈,何池被迫仰着头,直直看着陈辰的眼睛,陈辰一字一顿,“你不觉得恶心吗?” “何池,你缠了我十年,整整十年,十年还不够吗?” 陈辰狠狠揪着何池的衣领,何池落下泪。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会放手?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能不折磨我?我究竟倒了什么霉要遇到你?!你不是得了抑郁症吗?你又为什么不去死?我为什么要被你缠上——” 何池听见陈辰说,“其实我挺喜欢以前的你的。”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 何池浑身一颤,眼泪直直落下,流状如同玫瑰被碾碎的汁液,糜烂、鲜红、怀着失去生命的悲恸,他颤声开口,“你说什么?” 陈辰松开何池,闭上眼睛缓了缓,睁开眼后,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我说,还是你以前的样子讨人喜欢。” ……以前的样子?他以前是什么样子? 何池胃里翻滚,牙齿不停地碰撞发颤,如鲠在喉,直坠深渊。 陈辰怎么骂他怎么侮辱他他都不在意,因为他说的是事实,是不可反驳的真相,这些年他确实让人恶心也确实卑微低下、不择手段、费尽心思。 可明明是你先说的。 陈辰,是你告诉我你已经喜欢我了,是你告诉我我做什么都没关系。 你曾经说过你爱我。 可你为什么忘了? 何池仰起脸,忽然连落泪都觉得悲哀。 一切都是假的,何池想,他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是他亲手毁了他自己,是他活该。 他眼眶干涩,面色苍白,却忽然笑起来,“陈辰,是不是……我死了,你会开心一点?” 陈辰一怔,甩开他,看着他的狼狈姿态,“……是。” 何池闻此咳嗽出声,他强忍着呕吐感,问:“为什么……你会这么讨厌我呢?” 陈辰冷笑道,“因为你恶心。” “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和我结婚呢?” “怎么?你现在后悔了吗?但我只是满足你的心愿而已,你的千方百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何池没有听懂。 但他也不想懂了,他趴在沙发上,眼泪滑落进鬓角。 “我知道了。” 他还是无法明白陈辰的厌恶、避开、排斥,也无法理解为何陈辰这样讨厌他还要和他同住屋檐长达七年之久,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不让他走了呢? 谁在折磨谁?谁又真的无辜有错? 他本来计划在春节之后离开,但如今,一切都已经没了意义。 何池收拾好了东西,属于他的他一样都没有留下,无法带走的东西也都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将这栋别墅打扫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他身上只拿了药和一千的现金,拖了一个很小的行李箱,坐上了拥挤的汽车,住的是便宜至极的民宿,一路上路途点播,他只吃了泡面和压缩饼干。 没有能找到他,也没有人会找他。 于是,他如愿地死在了异国他乡。 一生如颓圮篱墙,唯余惨败荒唐,最终轰然崩塌,只剩一片废墟。 落日融进了那片深蓝色的海。 海浪卷走了沙滩上他写的遗书。 「若你恰巧遇见我,请原谅我的错误。」 「我只是再看一次海。」 「却未寻来时路。」
第3章 何池觉得上天当真是眷顾他。 明明早就应当死在幼时的那一声枪响,却又苟活了那么多年。明明已经死了,却又重新回到这人世间。 他人生坎坷,但到底说不上曲折。 只是少时被抛弃,至从未被爱过后死去,已经耗费了他这世界所有的期待,死时,也从未望过有这样的际遇。 活着没什么意思。 不过是重蹈覆辙而已,又或者只是与从前南辕北辙罢了。 忘却前尘,不忆往事。 他好像混沌了许久,久到内里只剩下虚无,前尘往事尽数消散,只余下后悔与无尽的疼痛。 所有的过往最后都变成了一片单薄的影子。 他终于学会了遗忘,以二十八年的人生与死后漫长的漂泊为代价。 痛苦、抑郁、悲伤,连同腐朽生根的梦皆尽数散去。 他就像是一条刚出生的脆弱不堪又艰难吐息的小鱼,只孤独而寂寞地等待着被捕获。 而有一天,渔夫打捞起了他。 养了他一段时间后,渔夫嫌弃他不够漂亮,不够有生命力,他便重新回到了大海。 再醒来,是在一间教室。 何池趴在桌上,缓缓地恢复了意识。 窗外的光晒在他的身上,他眼皮颤动,被那光刺得恍惚,日光照亮了了梦里漫无边际的冰冷。 那么一刹那,他以为他只是做了一个荒唐又冗长的梦。 梦里是一片灰色,是海水冲刷后的狼狈和湿润,他好像忍受了数年的冰冻,以至于他无法分清现实与幻境。 他又为什么还活着? 活着就像是一场无边无际的大梦,无论是一念之差亦或是蓄谋已久的深情,皆为一场大雪过后的消融,满地泥泞。 台上的教授举止绅士从容,四周座无虚席。 讲到爱,教授说,“莫里曾经坦言,爱是唯一的理性行为。人活在世上的最有意义的一件事就是拥有爱。” “你们是我的学生,所以我希望你们能真正懂得,爱是什么,并且学会去接受。不要自卑,不要胆怯,不要害怕别人是否接纳。” 声音落入他耳。 “在短暂的生命中,享受全新的人生。” 教授温文尔雅,目光落在何池身上。 何池的瞳孔失焦,直直落下一滴泪。 眼泪砸在他的手上,已经失去了温热,凉凉的,他指尖颤动了一下。 何池发了好长好长的神,他浑身乏力,始终没有想起自己是身处何地,直至铃声响起,教授准时下课,座下纷纷散去,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去哪儿。 “何池,”旁边的人叫他,见他没反应才伸手推了推他,“何池!你发什么呆呢?下课了。” 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对方。 “你上课睡糊涂了?”那人诧异地挑了挑眉,“岑屿还在等你,你还不走吗?” 何池生涩开口,“……岑屿?” 眉目间是全然的困惑。 宋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以为何池是精神不太好,睡了一觉后更糊涂了,他拍了拍何池的肩膀,何池条件反射性地往后躲了躲,宋城尴尬地伸手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差点忘了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但再晚会儿没饭了,我先走了,你快去找岑屿吧。” 说完他便捞起衣裳走了,等所有人都走远,何池胸腔的窒息仍旧没有散去。 他揉了揉胸口,疼得直皱眉。 记忆蒙了一层薄薄的雾,化成丝线,缠绕着他的心脏,他想得头疼欲裂。 缓了好一阵儿,脑中浮现出一些碎片。 他忽然伸出手细细地瞧。手腕上干干净净,指尖也是葱白,没有丑陋的伤疤,也没有粗糙的茧。 何池,原来他叫何池。 当他走出教室时,耳边还环绕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打闹嬉笑声,世界完全将他隔离开来。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 在最后一阶,在哄闹的人群中,他突然回头望向那高升的圆日。光很晃眼,他眼皮发涩,却没有移开目光。 今天天很晴,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他收回视线,随便挑了一条路走着,他脑子很乱,只能竭力地不去想那些细碎的画面,他便将注意力放在了沿路的风景上。 这是个很漂亮的季节。 些许明亮而淡远的天空中漂浮着白色的云,绿草间开满了花,开待凋落,又待逢生。 何池胸口闷痛,望着路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望着挽着手悠悠晃过花丛的女孩们,听着熟悉的曲调与音律,怅然间又仿佛拥有了许多东西,比如没有颜色的黄昏,比如快要枯萎的玫瑰,又比如曾经的或浓或淡的碎片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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