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对他的失望,对他“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的愤怒…… 但能怪谁呢? 怪命运吧。 怪他是个早晚要死的恶毒炮灰,连亲生父母都抛弃他。 这一刻,他自我厌弃的情绪达到了顶峰。 沈舟然知道这样不好,这样不对,但身体像被一只手拽住,往下沉沦。 往日这种时候,沈骆洲都会及时岔开他的注意力。 但他不在。 沈舟然不愿再深想,他深吸一口气,拉下衣袖把伤口掩住,对着镜子重新整理好仪态。 侍者以为里面早就没人了,没想到过了会儿又走出一人。 她带着职业微笑询问:“先生,您——” 余下的话在看清那张脸时顿消,远看着那个身影离去,像溶解进一幅画里。 “怎么会有人......”她轻声说。 怎么会有人,明明看上去好好的。 却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成千万瓣了。 沈舟然慢慢下了楼梯。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好像知道应该干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只顺从本能行事,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前厅,目光茫然地搜寻熟悉的身影。 自己要说什么来着? 哦,对。爸爸不舒服,妈妈说要先送爸爸回去。中途退场很不礼貌,他们要跟郑老先生打声招呼再走。 可是没有,没有,到处都没有。 有人拉住无头苍蝇的他。 “你怎么了?” 沈舟然恍惚回头,反握住他拉自己的手。 季淮被不正常的体温冰得皱眉,看清他脸上神色后一愣,又问了遍:“沈舟然,你怎么了?” 沈舟然理智慢慢回笼,他抽手。 “没事。”他抿着唇,退后一步,冷然的神色覆盖住刚才流露的脆弱,一点点变成坚冰。 他低低重复:“没事。” 季淮的眉并未松开,任谁也看得出沈舟然此时状态不好。 “我说到处找不到你人,原来是在这里。” 秦霜鱼走过来,看着他们,嘴角虽然有笑意,却并不善:“喂,季淮,你怎么回事,说好听我弹奏的,怎么人消失来这里了。” 跟着来的有不少人,有人看到沈舟然跟季淮站在一起,纷纷露出别有深意的眼神,几位贵公子笑着调侃。 “季大少爷,这可就是你的不对了,想跟自家小竹马联络感情早说啊,抛下秦少算怎么回事。” “这可是钢琴演奏家都夸过的天才要给我们演奏,你不来我们都没有耳福。” 秦霜鱼笑骂了句:“滚吧。” 他对季淮说:“你来不来?”中央放的钢琴是架古董钢琴,他早就技痒想弹奏了,又问一旁的沈舟然,邀请道,“你也要来玩吗?” 看他邀请沈舟然,众人表情古怪。 有人起哄:“一起来呗,你不知道,沈少也是A大音乐系的,你们是同门。” “沈少钢琴造诣也是略懂一点?让我们见识见识。” “对啊,我也想听听两位同台比一下。” 其中有人是不解气想看他热闹,有人是不知真相善意调侃。可人多了,这种事情就拧成了一股绳,勒着他往前。 沈舟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被他冷然无温的玻璃眼珠注视着,众人心里竟有些胆寒。 “这......沈少看起来好像有事,要不改天再说?” “不用,”那双眼像浸着冬日的阳光,不暖,像落了一场雪,他缓声说,“就今天吧。” 秦霜鱼的钢琴造诣,曾经被在世界上所有音乐厅举办个人独奏的钢琴演奏家夸赞过,说他是个天才。一听他要在这里演奏,主人家喜不自胜,又听说同台的还有沈舟然,众人吃惊。 “沈家二公子还会钢琴?” “听说小时候学过,现在专业也跟这个相关,水平不清楚。” “应该挺不错吧,我看他懂很多。” “就算再好也比不过秦霜鱼,你不知道他是 ......” 有人科普秦霜鱼的资历,迎来一片赞叹。 “不过沈二少这个年纪,能懂这么多也算个中翘楚了。” “说的也是。” 周围人的说话声很低,沈舟然听不清。 如果能听清,就会发现大家的态度不再像小说情节中一味的贬损,而是因他之前展露的一手而有所改变。 秦霜鱼已经在钢琴登上落座,问他:“只有一架钢琴,是我弹一首你再弹?” 他的想法很简单,一台钢琴一台音,为保证公平最好两人都用这个。 “合奏,”沈舟然只看他一眼,收回眼神对身边的侍者说,“帮我找个小提琴。” 侍者很快把小提琴拿上来,他调整好弓矛和琴钮,看向秦霜鱼。 秦霜鱼笑了下,双手搭在琴键上,奏响了第一个音。 是《梦中的婚礼》。 选曲出乎大家的意料,没有双音技术,没有大跳,也不需要同时变成多个声部,最难的不过是一段跨八度,钢琴四级的演奏者就能学会。 小提琴的声音恰到好处切进去,从弦中倾泻而出。 两种不同音色的乐器缠绵、交汇,在大厅上空融合成一首曲子。 秦霜鱼技巧纯熟,这种难度的曲子他闭着眼都能弹得非常完美,让人惊讶的是沈舟然。 沈舟然长身静立,头顶璀璨的琉璃灯光毫无保留洒落在肩头发梢。他仿若被温柔游离的笔触一点点描画而成,周身笼了层光的薄纱。目光落在某个点,眼中却空无一物,浓密长睫垂下掬起的阴影,是浓到化不开的悲伤。 体验派艺术家最完美的艺术,是倾尽全部热情的创作,将所有的情绪扑洒在纸面,倾泻在指尖。 而沈舟然,是个彻头彻尾的体验派。 他无师自通调动起自己刚才的情绪,把负面感情扩大无数倍,沉底沉溺在这首曲子里。 此时,他即是悲伤,是凄美。 是仅存在梦中的婚礼。 从没有人听沈舟然拉过小提琴,他们甚至很少见到这位传闻中体弱多病却天资卓绝的沈家二公子。当他活跃在众人视线中时,却是以另一幅令人不齿的姿态。人们说,真的永远也变不成假的。 但他们现在却不敢肯定了。 是一场盛大、唯美的婚礼。 手指翻飞,弓弦震颤,华丽的音符掩不住其下的腐朽。 纯白婚纱与幸福笑容的背后,净是虚幻。 蝶梦庄周,庄周梦蝶,醒来不过是黄粱。 琴弦包含了演奏者的感情,满到溢出,将众人淹没在美梦的伤感中。 身着白西装的沈舟然像一个跋涉万里的朝圣者,踽踽独行,寻觅一座从未存在过的圣地。 他对着山谷喊,山谷只传来他的回音。 他像是在人群中永远不会被提及的存在。 孤独、哀伤。 E弦拉出长长的尾调,行至高潮处的琴鸣声渐歇。 沈舟然的目光空落落地落在小提琴上,右手脱力下垂。 他失控了。 在作品完成的那一瞬间,耗尽全力的艺术家像被掏空了整个灵魂,只余空荡荡的皮囊。 秦霜鱼也停下了演奏,他心中惊讶震惊不亚于台下观众。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情绪带到脸上:“你......” 刚说了一个字,他顿住。 沈舟然无知无觉看他,脸上没有表情,唇色浅淡,面容苍白好似要融进身后巨大落地窗的夜色中。 刚刚情绪消耗太大,他还没缓过神来。 秦霜鱼想说你哭了,又觉得当众不合适。 “怎么?”沈舟然问,声音沙哑疲倦。 浓密眼睫差点掩盖住泛红眼角的湿润,似有泪滴滑落,又似秦霜鱼看错了。 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沈舟然阖了阖眼,缓解酸涩,把小提琴还给侍者,低声道:“谢谢。” 侍者受宠若惊接过小提琴,小声说:“您演得很好听。” 一句话惊醒了她身边的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 有人觉得在这里能听到秦霜鱼的钢琴值了,有人觉得沈舟然的琴声快要让他落泪。 甚至已经有女士在低头拭泪。 “既然是同台对垒,总要有个输赢吧。”季淮在下面说。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哦对,这两人还要分个高下。 这可让大家犯了难,本来觉得这根本没悬念,秦霜鱼碾压,没人对沈舟然有期待。 没想到沈舟然就像开盲盒,一开出了个隐藏款。 人们对期待值高的事物更吝啬自己的好评,却对从未期待过的事物拥有最宽容的评价。 单就这次演出,沈舟然已经隐隐压了秦霜鱼一头。 “这......” “这次是我输了。” 秦霜鱼在大家诧异的眼神下利落认输,看着沈舟然的眼睛说,“论技巧,我们对乐理的掌握都不相上下,但我输在了感情上。你表达的感情连我都要忍不住陷进去。” 究竟是经历了什么,能让比自己还小一岁的沈舟然有这么多层次的情感抒发。 但两人初次见面,这个问题就是拿到私下说都不合时宜。 “你赢了。”他耸耸肩,轻笑道,看着沈舟然的目光里有纯粹的欣赏、好奇,还有热烈。 优秀的人总会被同类人吸引,就像他现在想要更靠近沈舟然一点。 想更了解他。 “是我胜之不武,如果我选择钢琴,不会比你好。”沈舟然不得不承认,秦霜鱼在钢琴上的造诣远超他的想象。 想要将难度高的曲子演奏好,很简单,炫技。往往是越简单的东西越复杂,更难以掌控核心。 不愧是技能点满的主角,天赋好到让他都有些嫉妒。 秦霜鱼笑:“那就算平手吧。” 沈舟然以为季淮还会再说但什么,自己赢了主角,作为主角攻之一,他肯定看自己不顺眼。 但意外地,季淮只是举杯,对他们遥遥碰了下,微笑:“恭喜。” 是不是真心道贺,沈舟然不是恋爱脑,不想分辨。 沈骆洲将一切看在眼里。 不光是他,站在他身边的男人也看到了沈舟然的全程表现。他跟所有人不一样,不是露出了惊讶赞赏的目光,而是牙疼般“嘶”了一声。 “你这个弟弟,不会有抑郁倾向吧?” 被沈骆洲凉凉看了眼,他果断改口:“我开玩笑的,我一个庸医,能看出什么来。”不死心,又补了句:“但你还是要注意下他的感情生活。他们搞艺术的,都很容易多愁善感,别把自己玩进去。” 沈骆洲沉默。 就在男人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沈骆洲出声:“胆小鬼碰到棉花都会受伤 。” 没有多聊,沈舟然已经走过来了。 沈骆洲起身迎他:“怎么就你自己?” 不是跟爸妈在一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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