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煊乃是前太师贺青松之子,贺青松是个聪明人,在先帝大肆清洗朝中功臣之前,便早早地急流勇退告老还乡,带着一家老小隐居南乡不出,一直到当今圣上登基,叛军之乱难平时,贺煊才借贺青松之命上书请战,之后便一举成名,获封冠军大将军。 莫尹可以想象,在南乡这般安逸祥和之地,冬日里,贺煊前呼后拥,侍卫随从无数,家中女眷这个塞手炉,那个给汤婆子,被众人围绕着的王孙公子做派,而贺煊必定是不领情的,拧着眉很不耐烦地拒绝。 天之骄子,不外如是。 莫尹神色淡淡,将这三样东西全部留下了。 贺煊既要收买人心,他何不顺水推舟? * 连日封闭的荧惑军在冬日即将来临时终于在全军中亮了相。 一千骑兵身穿盔甲,牵着战马从营中整齐出列,马蹄声踏在地面,叫人不由跟着心颤,兵士们腰间佩刀,手持长枪,面容肃穆无比,右脸颊一道漆黑墨痕,划在眼下,如陈年刀伤一般。 贺煊前来送行,发觉这支骑兵队伍与他的亲卫队有着截然不同的气质。 他的亲卫队骁勇善战,打起仗来个个都悍不畏死,亲卫队中团结一心,平素如兄弟般亲热,脸上总是洋溢着有些自信自负的笑容。 而这支荧惑军就和它的名字一般,仿佛洋溢着不详的气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半点表情都没有,看着死气沉沉。 莫尹披着大氅从军队侧面走出,荧惑军的士兵们目不斜视,等到莫尹的身影完全站到前方时,千人齐齐单膝下跪,“恭迎军师。” 莫尹抬手,众人起身,又是毫无表情地目视前方。 “将军,”莫尹转身向贺煊拱手,“请祝荧惑旗开得胜。” 贺煊看着这支特别的军队,心中不由有些许奇异的感觉,面上不显,对众兵士道:“诸将首战必捷。” 荧惑军仍是一片死寂。 莫尹对前排的周勇向前一挥手掌,周勇向后打了个手势,兵士们齐齐上马,再一个手势,整个荧惑军几乎同时动了,上千匹马立即跑动起来,而叫人觉得可怕的是这千匹马跑动时居然不让人觉得杂乱,尘土飞扬,马蹄踏下,在耳中便可辨认出这已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等全军出营后,众人才发现荧惑疾驰而出,留下的马蹄印居然一排排距离相近,看上去就像谁故意印在地面一般,而且蹄印很深,是后一匹马踏入前一匹马的蹄印所致。 贺煊心中心绪难平,转头看向身侧的莫尹,“我以为你会一同出战。” “将军放心,”莫尹眸色漆黑深沉,“军中有副将。” 寒风刮过脸颊,周勇在骑兵列队之首,伏趴在马上跟随着前头的身影狂奔,千骑跟随,由他号令。 “以后我会叫你心无旁骛,只记得一件事。” 周勇眼中慢慢溢出赤红之色。 作为荧惑的士兵,他们所需要记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杀戮。 长灯河是一条细长优美的河畔,是整个大漠中为数不多的河流,蛮族其中两个部落就建在长灯河畔,那日他们正集结预备攻打最近的司城,这次可不单单只是想要抢粮了,他们的目的是占城、杀人、开仓,他们已经受够了小打小闹地抢粮,他们想要更长久更安逸的生活,就要挥起屠刀,屠宰那些“羔羊”,来换取自己部落的繁荣! 河水已经流淌不动,无数残肢武器堆积在河内,尸体叠着尸体,整条长灯河都被染得赤红发黑,兵士们提着刀检查尸体,不管有没有气息残留的,一律砍头。 真正的交战其实只持续了半刻,蛮部们便选择了投降,他们毕竟只是集结兵马,并未真正预备发起进攻,以为顺势投降就能各自退让,就此作罢,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次相遇不是偶然。 “我们愿意投降,”部落首领用生硬的汉语道,“请饶恕我们,我们已经很安分了,伟大的汉王,请饶恕我们的自卫。” 周勇目光冷漠地扫过,“杀。” 杀降不详,可他无所畏惧,荧惑的每一个兵士亦是如此,毫不犹豫地上前一刀砍下了首领的头颅,鲜血喷溅,他们皆是面无表情,甚至隐有快意,面上的黑墨随着血液散开,整张脸都似恶鬼一般。 蛮族诸人大声惨叫道:“是鬼军,那是鬼军!” 周勇抬了抬手,荧惑军马蹄踏下,操刀杀向蛮族投降之人,沿着长灯河杀到部落之内,军队来袭,部落内尖声惨叫。 众人四散奔袭哭嚎,火光弥漫,哭声冲天,长灯河畔,马蹄踏过鲜血流淌之地,银色的铠甲被鲜血染得发红发黑,蛮部侥幸活下的人逃亡至其余部族,神情恐惧语无伦次地向众人描述那是一群从阴间逃回的士兵,是幽冥中恶鬼的化身! 如此恐怖的战役,最终在营中记录下来的却只有极为简单的一行字。 ——荧惑首战,长灯河遇敌,副将率军伏杀之,歼敌三千,大胜。 整军归来,荧惑军无一人战死,伤十三人,全营皆惊,大将军犒赏整军,军师推辞不受,当着全军的面将自己那份所得悉数分发于荧惑众将士,荧惑军血染铠甲,齐齐下跪叩首,高喊:“多谢军师。” 声震入耳,全军皆寂,贺煊微微眯了眼睛,隔日,莫尹入帐,请贺煊再拨一千人供他训练,贺煊沉默片刻,手掌拂过桌面,道:“子规。” 莫尹微微一怔,这是贺煊第一次称呼他的小字。 荧惑出战,他特意没有跟随,为的就是撇清自己豢养私兵之嫌。 不过好像贺煊比他想象得更为敏锐,贺煊看着他,四目相对,似有焦灼,“你……” “将军——” 帐外李远声音焦急,“急信!” “进来。” 对话被打断,莫尹偏过脸,心中想着应对之词,那厢贺煊已打开了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这信是乌西总管发来,乌西本该在去年接收一名朝廷重犯,可是重犯与拘押的衙役都迟迟未到,乌西总管只得书信回朝禀报此事询问犯人是否已在途中,隔了几个月,朝内才回信,犯人早已在押解途中了,乌西总管立刻意识到这是出事了,又不敢上报,只能先自己派人去找,苦寻无果,朝内竟又来信询问犯人是否已到流放之地,乌西总管这时才意识到大事不妙,慌忙向驻军求助,希望贺煊能帮忙寻找。 “……此人乃是户部侍郎,名为莫尹……” 贺煊瞳孔微缩,手指一抖,下意识地合上了书信。 莫尹察觉到他的动作,道:“将军,何事?” 贺煊抬眸看他,莫尹面似白雪,眼眸冷澈,贺煊喉结轻滚,淡淡道:“无事。”
第48章 增兵之事,贺煊未当场答复,莫尹看他心不在焉,手指按着书信边缘,看来这封书信之中所言之事十分要紧,于是便干脆先行告退,贺煊颔首,帐帘卷下,单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重又打开书信细细浏览。 书信末尾详细奉上了莫尹的生平,言此人身长七尺有余,面若好女,乌西只有名单,没有画像,不过乌西总管已书信朝中熟识莫尹之人,画像不日便到,到时想请贺煊帮忙一同寻找。 从前常三思驻军时,乌西总管便与常三思交情不错,贺煊倒是与他不相熟,实际来说,此忙可帮可不帮。 可这户部侍郎的名字…… 莫尹。 贺煊一贯心思深沉,不形于色,若换了常人,看到这逃犯与自己重用的军师同名,怕是要立即叫出声来了。 贺煊放下书信,胸膛微微起伏。 此莫尹与彼莫尹会是同一个人吗? 如若真是如此,那莫尹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会不会这就是个巧合呢?若他是莫尹,既是逃犯,必定隐姓埋名改头换面,速速逃离边境,怎么还会入军?岂不知这是在自投罗网? 贺煊想到莫尹出现在边境的时机,又想起他腕上旧伤,再看这户部侍郎莫尹生平,书生罢了,和他所认识的莫尹又仿佛相去甚远,他心中一时难定,眉头紧皱,视线扫向信上一角。 ——“画像不日便到。” * 离开将军帐后,莫尹走出几步,神色若有所思,想什么事能让贺煊突然便停下与他有关增兵的话题。 贺煊分明是在怀疑他有豢养私兵之嫌,那神情十分危险压迫,莫尹已准备好应战,结果贺煊看了那封信后突然就转换了心思。 如若这封信中是有关军中之事,贺煊大可以放下信件后和他商议,要么是家事?也不像,贺煊不收家书,最重要的是莫尹隐隐感觉到这件事贺煊似乎不愿让他知晓。 莫尹在军中慢悠悠地走着,将整个军营都逛了一遍,他平素也常在营中走动,兵士们见了他也是纷纷恭敬地行礼。 荧惑军首战给其余将士带了两个极大的震撼,一是出战伤亡极低,二是犒赏丰厚,军师连自己那份都给了荧惑军,在战场上既能保命还能有银子,这样两全其美的事谁不心动?听说军师要再训一支荧惑,兵士们再不像莫尹头一回征兵时那般闪躲回避,反而是目光热切无比地向莫尹行注目礼。 莫尹的目的不是征兵,他状似悠闲地将营内逛了个遍,在马厩里看到了一匹单独牵着的马——是驿馆的马。 乌西来人了。 莫尹目光掠过温顺的老马,背着手慢慢踱步又回到了自己帐中,抄起桌面的手炉抱在怀中。 流放路途遥远,多有变故,犯人比预定时间晚到也是常有的,只不过他已迟了这么久,又毫无说明,乌西负责管理犯人的总管再傻也该知道出事了,于是便来求助驻军。 贺煊当时气息微变,却未陡然发难,这说明贺煊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 乌西那有犯人的名册,但不会有犯人的画像,有些能使银子的,还能偷梁换柱,让人顶那流放的犯人之名,自己在外头逍遥快活,押解他的衙役也多次暗示他,到了乌西,只要银子使够,他们与乌西自有交易。 莫尹不化名,一是出于自傲,二是乌西管理松散,即便他未到乌西,以乌西总管一贯的做法,多半是造假顶缺,免得多生事端。 而轮到他身上,乌西总管却没有选择息事宁人,反而兴师动众地来求助贺煊。 兴许是朝中有人向乌西总管询问了他的下落,也兴许就是纯粹的他被这个世界所排斥,比较倒霉。 做反派就是这样,喝凉水都塞牙缝,不像主角,处处都是机缘。 莫尹盘着手炉,面色淡淡,眼中微光闪烁。 不过做他们这种大反派,不到最后,总不会放弃那哪怕一线生机的。 * 贺煊心中不定,召来亲卫,询问莫尹出帐后做了什么,亲卫说军师巡视军营后便回了帐内,手指轻点桌面,贺煊起身道:“我去瞧瞧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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