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风雪,白骨森森地散落在沙地中,地上沾染血迹的细沙都被舔得几乎一干二净,一场杀戮被消解在饥饿的野兽之中。 莫尹伸手抚摸靠在他膝边的小狼,皮毛坚硬,热度非常,他裹紧了衣服,在狼群的包围之中渐渐进入了睡眠。 一夜过去,相安无事。 莫尹醒来时火堆已经被熄灭,他将所有佩刀都卷在一件衣服里背起,重新点火,将囚服和官服投进火堆,火点起来,狼群们又畏惧地后退。 莫尹看着一切都烧为灰烬,回首双指嵌入指缝,对狼群吹了声口哨,“再会。” * “贼老天,这雪下得也太大了。” 程武拍打着袖口的雪,扶了扶头上的帽子,“莫尹——” 屋内没有回应,程武边往里走边嘀咕,“不会又病了吧?” “咒谁呢?” 低沉的话音传来,嗓子底子是优美的,只是病痛毁了那种如水流倾泻般的动听,听着像是幽潭波动。 帘子掀开,一张瘦削的脸庞探出,经过一个多月的修养,莫尹看上去已经比一开始好了许多,用程武的话说就是“总算有个人样了”。 离开狼群之后,莫尹凭借着经验推测城邦建筑的大致方向,摸到了这座庸城。 这是一座边境小城,不算繁华,莫尹在城外遇见了骑着骆驼在风雪中行进的程武,莫尹谎称自己被蛮子劫了,全家老小被掳了过去,关了一个多月,今日才侥幸逃出来。 程武一见到莫尹就被吓了一跳,心说这人怎么看上去人不人鬼不鬼的,待莫尹说起被劫遭遇,全家遇害后,他便立即怒目圆睁,“该死的蛮子!” 后来莫尹才知道去年春天时,边境的蛮子来抢粮,程武当时不在城内,等他回来时才发觉家里病重的老娘已经死在了病榻上,手腕上青紫一片,是镯子被生生拽下留下的印记。 得知莫尹全家老小都没了之后,程武沉默片刻,便指挥骆驼跪下,将莫尹带回了城内,他现在是孤身一人,便好心收留了莫尹,莫尹也毫不犹豫地赖在了程家休养生息。 莫尹原以为精神力能撑得住这具身体,哪知一到程家,身心放松之下立即就病倒了。 那次蛮子进城,程武不在城内,其实是去求一个行踪不定的巫医给他老娘治病,巫医找到了,不肯跟他走,他便向巫医买了些草药带回来,没想到药带回来,人却没了,此时见莫尹烧得神志不清,也顾不上许多,死马当活马医,熬了草药汤硬生生地灌了下去。 一天一夜之后,莫尹醒了,程武高兴坏了,眼含热泪,说:“是我老娘救了你。”之后程武便越发用心照顾莫尹,也是以此对自己的心事稍作解脱弥补,莫尹也渐渐的好了起来,只是总是咳嗽。 既然住在程家,莫尹将身上的银钱都交给了程武,程武先是不要,后来莫尹道:“收下吧,我不想欠你的情。” 程武有些愤愤的,看他病骨支离,一张脸瘦得皮肤紧绷,没同他计较,一把抄起他手中的钱袋,粗声粗气道:“我救你一命,你便是给我再多的钱,也还是欠我的。” 莫尹不置可否地一笑,没同他争辩。 “你没事,我叫你,你怎么不回?”程武摘了帽子,头顶上热气腾腾。 “我又不是你养的猫儿狗儿,你叫我,我便要回?” 程武又生气了,恨恨瞪他一眼,“你怎么对救命恩人还嘴不饶人呢?” 莫尹在长凳上坐下,双手虚虚地拢在袖子里,“外头情况如何?” 程武给自己倒了碗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一碗,碗“咚”的一声砸在桌上,“全猫着呢,估摸着是又要等开春了,一帮畜牲。” 莫尹“嗯”了一声。 程武皱着眉头看向窗户,厚帘子挡住了风,外头风雪幽怨呼啸,他这两天骑着马在周遭都察看了一圈,那些蛮子实在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驻扎的地方都没换过,去年将他们抢得人仰马翻,今年还是嚣张地驻扎在他们庸城附近,开春说不定又要来了…… 程武胡乱想了一会儿,转头看向莫尹,“你说咱们到时候真能报仇吗?” “能。” 程武有些受不了莫尹这话少的性子,总觉得莫尹看起来太高深莫测了,不过两人既然有共同的敌人,这让他又感到些许亲近。 “你去歇着吧,”程武挥了挥手,“先养好身子。” 莫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你将我叫出来的么?” 程武一时语塞,随即又想到什么,一下解了腰带,莫尹不动声色地看他,程武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看,成了——” 莫尹在里屋细细审视那把软剑,手指弹了下剑身,剑身柔韧无比地软弹了两下,他压下手腕,微一用力,剑身便绷直了,在昏暗的屋内闪着雪色光芒,莫尹手腕一转,剑身破空之声极其轻盈——是把好剑。 莫尹脱了鞋,盘腿在床铺上坐下,在被子的簇拥中轻轻地咳了一声。 这个世界里,莫尹的敌人很多,贪墨案中涉案之人岂止几个,一张张脸都极为清晰地刻在了他脑海里,就是不知道哪一位会是主角,或者说与主角有关的人物。 不过既然要同主角对抗,他最要紧的是尽快重返朝廷,而且他需要权力,很大的权力。 然而他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是逃犯,即便想要改头换面重新科考,要获取一个有资格参与考试的身份简直难如登天。 科考是不行了。 那么就只有另一条路了。 这里是边境,边境之外有数不清的蛮子连年骚扰进犯,朝廷头疼不已,多次派军迎战都未得到过什么满意的结果。 莫子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边境战事与他无关。 莫尹静静注视着手里这柄软剑,剑身寒光闪闪地映出一双幽黑的眼睛,精神力的注入,令这双眼睛也仿若寒芒四射。 现在,他是莫尹了。
第40章 庸城的冬日很漫长,风雪连绵,莫尹睡前望见窗外在下雪,醒来窗外依旧在下雪,就在这连日的休养下,他的身体逐渐恢复,瘦得可怕的面颊也日益丰盈起来,程武手掌虚虚地在火盆上烤火,笑得有些憨,“将你捡回来时瞧你人不人鬼不鬼的,原来你生得倒还挺俊的咧。” 莫尹仰躺在床上看庸城的地图,苍白的侧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出一点清艳之色,睫毛阴影丛生,他在这个世界的相貌与他的本体有一定的相似度,不知道是不是也是精神力改造的原因。 烟尘飘浮,有点呛人,莫尹咳了两声,扭身面向墙壁。 屋内太冷,也不好将火盆熄灭,程武道:“等开春了,我去寻那巫医来给你瞧瞧你这咳疾。” “不必了,”莫尹对这具身体的状况了如指掌,淡淡道,“开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程武是个一根筋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见莫尹就觉得这不是个一般人,莫尹问他想不想报仇时,他毫不犹豫道:“当然想!”咬了咬牙,憨厚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我做梦都想剁了那帮畜牲。” 庸城地处边境,经常受蛮子侵扰,附近的确有驻扎的军队,但蛮子总是不定时地来抢了就跑,等城内人去报信时,已经什么都晚了,每年开春都是如此。 去年春天,程武离家那次,蛮子进城抢粮劫财,城内或死或伤者加起来有六七十人,多是些老弱病残,程武老娘就是其中之一。 很快便到了年节。 庸城是座小城,城内居住的人口不多,苦寒之地,邻里之间相互照顾扶持,关系都十分亲近,临近年节,上门的人便多了起来,大家都听闻程武救了个跑商的,只是没多少人见过,来给程武送年货时止不住好奇地往里头张望。 “阿武,人呢?走了?” “这么大的雪,他走哪去,”程武收下腌菜,又送出去晒干的牛肉,“里头猫着呢,不爱见人。” “听说他家里人全被蛮子……” 那人说完又连忙闭嘴,小心翼翼地看了程武一眼,程武脸上果然乌云密布起来,原先笑着的嘴角也沉了下去。 那人自知失言,也不知该如何补救,讪讪道:“阿武,对不住,都怪我,嘴上没把门。” 程武摇了摇头,“怪不着你,要怪也该怪那帮畜牲。” 那人又是久久不言,他们这样一座小城,既不特别重要,也并不富庶,蛮子来抢,只能家门紧闭地躲着,盼着别抢到自己那一家,只是自己家若是安然度过了,倒霉的就是其他人,过了一会儿,他强笑了一下,道:“不去想了,先过好年吧。” 等那人离开之后,莫尹掀帘走出,但见程武拳头攥得紧紧的按在桌上,脸色铁青,腮帮子都在咬着使劲,他忽的抱头蹲下,高大的汉子缩成一团,双手痛苦地揪着头发。 莫尹过来倒了碗水,一点一点抿着,“他说得对,别去想了,先过好年。” 程武扭过脸,一张脸憋得通红,“我真想杀了他们。” “那就杀。” 莫尹说得轻描淡写,端着碗以袖掩唇咳嗽了一声,他看着仍然是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却不知怎么让人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力量的,一个一个字全都重重地打在程武心上,程武用力点了下头,“杀。” * 庸城的年节很热闹,大年三十的中午,全城人都将前往城中的官邸里相聚庆祝,五年前庸城也有官员管辖,后来那官员升迁走了,朝廷又迟迟未派新人,这五年来,城中无人管辖,这原本的官邸也荒废了。 庸城人有过年节全城同吃宴席的风俗,近几年天气越发恶劣,前年一场风雪压垮了城内原本聚会的月和堂,也不知道是谁大着胆子开了官邸的门,百姓们便不约而同地带上预备好的吃食前往官邸,三年来,年年如此。 在庸城落脚的这三个月里,莫尹虽足不出户,却已从程武口中将庸城的各项信息全部掌握完全,对庸城几乎可以算是了如指掌,程武是土生土长的庸城人,对庸城的一草一木都极为熟悉,通过他的叙述,莫尹将那副三十年前的老地图重新绘制了一遍,地图精细无比,就连程武这口述之人都不由啧啧称奇,“你这一手功夫可真厉害。” 今日天公作美,早上风雪渐停,程武提了许多牛羊肉和两坛好酒,牛羊肉扎在一块儿挂在肩上,左右手一面提一坛酒,莫尹披了件漆黑的大氅,双手插在袖筒里,戴上了兜帽,一张脸欺霜赛雪,步履轻盈地走在程武身侧。 程武当他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人,什么都没叫他拿,当然莫尹也没有帮忙的意思。 城里多了个生人,一路上有许多好奇的目光向莫尹投来,程武笑呵呵的与众人招呼,向他们介绍莫尹,众人也纷纷友好地向莫尹招呼,张张脸上都是善意,此地虽然苦寒贫瘠,却是民风淳朴,莫尹也向他们点头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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