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方才花想容只是眼神嘲讽的话, 现在他说出口的话可谓是直接化作了轻视的利剑, 字字讥讽,偏又语气温和, 让人无能恼怒,挑不出半点儿失格,何厉即使受过严格的训练,也终究是被他明里暗里的嘲讽激怒了。 “你在溪水边私授信件,乃是我亲眼所见!真正的花想容不会武,你却能用石子击杀猎鹰,内力深厚!” 何厉沉声斥道:“何需再听什么解释?!今日我就要杀了你,替永乐殿除掉祸患!” 眼见着何厉那柄利剑朝他袭来,花想容半点儿不慌,他一个闪身躲开何厉的第一道直攻,退后两步离他远了一些,像是受到惊吓般拍了拍胸口,长呼了一口气,道:“何堂主真是不讲武德,这样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人,太残忍了。” 何厉呵道:“少装模作样!” 花想容究竟是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之人,先前那情景,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何厉或许不会对真正的花想容出手,但他面对刺客或是细作,从不手下留情,这人潜伏在殿主身旁四年,真正身份无从查起,他只能确定这大约不是真正的花想容,却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人。 花想容看着他,轻轻皱眉,话里的语气却带了些威胁:“何堂主想杀我,就没想过自己的下场吗?” 何厉手一顿,剑尖就轻轻颤了一下,莫说花想容到底是什么人,若是他今日在这里伤了殿主的人,即使再查出来花想容真的是刺客,他的下场也不会比这刺客好上半分,萧让尘或许会对枕边人顾念旧情,可对待下属,却绝对不会徇私。 花想容字字逼迫,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我是殿主亲封的左护法,万人之上,何堂主用剑对着本护法,是想要以下犯上吗?” 何厉不甘心地持着长剑,死死盯着花想容的动作,他想反驳些什么,但嘴没有面前这人的嘴灵巧,说不出来任何一个可以驳斥他的字眼。 花想容向他弯了下嘴角,继续退后,原本干净的鞋子上沾了湿润的泥土,他像是恍然未觉,好像不知道他的身后就是那条洗剑的寻青溪,他一步又一步地退后,何厉看着他的动作,双目一凛,收了剑大步上前。 “——小心!你不要……”命了 “蹭——!” 花想容踩中了溪水边沾满泥泞的石头,脚下顺势一滑,跌倒在了冰凉的溪水中,何厉下意识去拽他,一柄长剑却猝不及防地自下而上对准了他的喉咙,距离只有几毫,也就是说,假若何厉执意去拽跌下去的花想容,这柄剑,将会毫不犹豫地刺穿他的喉咙! 此时境况反转,花想容明明才是那个跌落在溪水中狼狈的人,可他的眼眸却像他发上的金色蝴蝶一样闪亮,他分毫不差地把控着那把湖熙剑,正抵住何厉的要害,看着何厉有些发愣的样子,不禁笑道:“何堂主难道不知道,暗卫应当一击必杀吗?方才又是因为什么,对我手下留了情?” 何厉被迫后退,冷声道:“非是对你手下留情……” 花想容挑眉一笑,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是被我威胁到了?” “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但剑这种东西,其实还是不适合暗卫来用的,你方才那柄薄刀用得就不错,只可惜落到溪水里了。” 何厉居高临下,却被他的话死死压着,只能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满含怒意的话来:“我迟早要让殿主知晓你的真面目!” “到那时,你连死亡,都将会是一种奢侈。” 花想容摇了摇头不置可否,他举着剑的手有些累,便随意地放下来,撑着泥泞的土地,向何厉伸出了一只手:“何堂主,这水凉得很,劳烦拉我一把。” 见何厉没有动作,又轻轻皱了皱眉,道:“我要是病了,殿主身边的人都得受罪,何堂主也不想看你的下属被我磋磨吧?” 花想容这个人说出口的话,就是像一把刀一样,字字都能威胁到人的心底里去,何厉不情不愿地把他拉起来,花想容脱了沾湿的外衫,扔进溪水中,露出里面的素衣白裳,一张面容被冻得有些苍白,何厉看着他不停发颤的手,心神一紧。 原来这人是真的冷,不是装的。 他心底里不知道从哪来了一股恻隐之情,竟然对面前这个很有可能是刺客的人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看着他发抖的瘦弱脊背,何厉脱下身上外衫就要给他披上,花想容抬手轻轻一挡:“不必。” 何厉用他的话来劝说:“你若是病了,我们这些做下属的,都好过不了。” 花想容忍不住笑了笑,一手提着剑往明亮的篝火那边走,一边低声道:“你今日若是把这件衣服披我身上了,莫说是好过与不好过,何堂主你的剑,想必一定没有殿主的剑快。” 说罢也不理会他作何反应,快走几步离开了溪水边,何厉回头看着水面上那件红色衣衫,沉默不语,手中的剑却握得更加紧,仿佛要把剑柄捏碎。 天空中的明月,已经渐渐昏暗下去了。 …… 花想容去洗剑前还好好的,回来外衫却不见了,衣摆上还沾了冰冷的溪水,萧让尘烤好了兔肉,正低头拿着刀具往小瓷盘里剥,准备等晾温了再给花想容吃,他听见脚步声,抬眸却见花想容半身沾湿,一副有些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心尖一颤,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大垮步上前去拥住了他,一手扯下自己身上外袍,把花想容整个人裹住。 “怎么回事?” 花想容被他搂着,摇了摇头没说话,萧让尘摸了摸他的脸,手心里冰凉的温度像是传递到了他的心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神思不虞,手指间不停地发抖,只能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一些,为他传输着温热的内力,靠近篝火旁暖着。 萧让尘搂着花想容的肩膀,沉声向一旁的侍卫命道:“去马车里将护法的绒袍拿来!” “动作快点!” 侍卫连忙将绒袍取来,萧让尘一手接过裹在花想容身上,用干净的袖子擦干净他手上的水渍,内力传输不断,花想容伏在他的胸口小声地咳嗽,咳得萧让尘心慌,有些过分安静的夜里篝火点燃的声音“霹雳啪啦”,萧让尘心脏激烈跳动的声音却比篝火声更响,花想容靠着他,轻声道:“好冷……” 萧让尘被他这一声闹得心疼,此刻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内力烘干了他素白的内裳,努力裹紧他,一手轻拍着他的脊背,低声安慰道:“没事没事,过会儿就不冷了。” 花想容身上的温度被慢慢缓了回来,他仰头靠在萧让尘肩上深呼了两口气,幸而也没出什么大事,他只是咳嗽了两声,看起来有些受到了惊吓,萧让尘见他缓了过来,抱着他低声询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洗个剑怎么会弄成这样?你跌在河里了?” …… “属下有罪。” 花想容张口,正准备解释,一道低沉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组织好的话,何厉仍是一身融入夜色的黑色劲装,长剑挂在腰间,在距离萧让尘五步的距离跪下,俯身道:“方才属下听见寻青溪那边有些鹰雀杂声,便前去查看情况,不妨惊吓到了溪水边洗剑的护法大人,导致护法跌落水中。” “属下失责,请殿主责罚。” 萧让尘听着他的话,脸色渐渐沉下来,阴鸷眸色渗出一股寒意,他原本温和的声音倏然变得冷冽,“是你惊吓到了护法?” 何厉俯身回道:“是。” “站起来。” 他下达命令的语气平静又阴沉,却仍旧动作轻柔地把怀中的花想容放在了铺好薄毯的平地上,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把他发上有些歪掉的蝴蝶发簪细心地戴正,把装着兔肉的小瓷盘放进他的手中,轻声嘱咐道:“等晾温了在吃,别烫着。” 他说着温和的话,话音还未落,萧让尘直起身来,一双深色冷眸看着低垂着眼站在他面前的何厉,然后反手“啪”地一声狠狠一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萧让尘半点儿没有收力,何厉的侧脸被打得歪过头去,嘴角溢出了丝缕血迹,他很快用手指抹去,脸色丝毫未变,俯身行了一礼,道:“谢主上罚。” 平心而论,萧让尘算不上一个多么凶狠阴戾的主子,但也绝对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尤其是涉及到花想容,他的反应尤其激烈,何厉心里知道,如果他不认下“惊吓到护法”这桩罪行,万一花想容把他们在湖边过了两招的事抖落出来,放在他的口中,很可能变成他持剑威胁花想容,到那时的惩罚只会更加严重。 花想容是萧让尘的第一顺位,假如他与花想容说了背道而驰的话,殿主一定会相信花想容,而不是他。 何厉算得清楚,这一巴掌打得不亏,他已经完全确定了花想容不是真正的乌桓山庄客卿,但又苦于没有证据,猎鹰已死,那张字条已经化为齑粉,他又不知花想容武功深浅,不敢轻易下手将他击杀,更何况殿主在一旁,更是无法下手,只能寻找更加合适的机会。 花想容像是被这一巴掌吓了一跳,手中瓷盘陡然跌落下来,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里面烤好的兔肉掉落在泥土中,沾染了灰尘,他裹着绒袍怔怔地垂眸看着地面上的瓷盘,一言不发,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 萧让尘原本淡漠冰冷的眼底因这一声迅速积起了一抹惊慌,他似是有些手足无措地半蹲下来,看着花想容有些怅然若失的神色,心底微微颤抖,上手去握住他的手腕,声音放得轻了又轻:“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想容,别怕……别怕我。” 花想容眼底泛起一片粉红,珍珠似的眼泪滴落在地面上,却始终低垂着眸用袖子挡住了那一小片湿润,没叫任何人看见他泪莹莹的眼眸,他轻轻地吸了口凉气,缓了下呼吸,低声道:“对不起……” 萧让尘握着他手腕的手指一顿,心像是被什么有棱角的东西死死扼住了,刮得他的心脏七零八落,满身血淋淋,他和缓了语气,尽量压下心里的烦躁,轻声问他:“对不起什么?” “我不是说了,你不需要和我说对不起吗?为什么不听话?” 花想容垂着眼,道:“我不小心把你弄好的吃食掉地上了……” 他咬着唇抬起一双泪蒙蒙的眼,道:“我知道你是亲手做给我吃,好不容易弄的。” 堂堂永乐殿殿主亲手给人做吃食,放到谁身上都该感恩戴德了,可花想容这一遭内疚,却让萧让尘懊悔得心都被烧尽了,他明明答应过花想容不在他面前动手,却三番两次地违背了诺言,到最后这份愧疚居然由他的想容来承担,从花想容嘴里说出来的对不起,就像一块巨石一般,死死压在他的心上。 萧让尘无法喘息。 他把花想容的手放回绒袍中暖着,温声安抚他:“没关系,是我吓到你了,一些兔肉而已,还有很多呢,你想吃我再给你做,只是这次你可不能再去溪水边上洗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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