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好不热热闹闹,到了张府,每个人脸上都还洋着笑意。 张府要比杨府小得多,从外头看上去,与平常民居无甚差别,只是门上悬了块匾额。 往里走,布局也十分简单,只是一个普通的三进宅子,一点多余的布置都无,甚至也看不到什么下人。 张三娘向步故知与款冬解释道:“我父亲素来喜静,性子又严谨,自从我母亲走后,他便搬到了国子监附近的这间宅子,只留了几个奴仆照顾他。” 等到了主院正堂,才看见了几个奴仆正在忙碌地上菜,可并不见张司业。 张三娘招呼着步故知与款冬坐下,自己问了问张府里的管家:“刘叔,我父亲呢?” 那位被张三娘称作刘叔的管家,面上皱纹横生,又满鬓白发,看上去要比张司业大得多,显然是做不了什么事的。 刘叔原先是坐在正堂一侧的,听了张三娘的问,弯着身子便想起来,张三娘连忙叫跟来的小厮搀扶住刘叔。 刘叔承了张三娘的意,又坐了回去:“主君只叫我们好好招待大小姐,他自己现在还在书房里呢。” 张三娘蹙紧了眉:“都是祭灶的大日子了,怎么还在忙公务。”又想到了什么:“我父亲今日可用过膳了?” 刘叔摇了摇头:“早上只喝了一碗白粥,便再没从书房里出来过,大小姐赶紧去劝劝吧。” 张三娘是知道自己父亲就算平日里再怎么忙于公务,也不至于在今日里还放不下,定是突然出了什么事! 想到这里,她连忙站了起来,语含担忧:“可是昨晚或是早上有什么人送了信来?” 刘叔垂下头想了想:“昨夜确实有人送了信,但当时主君已经睡下了,我们这些奴才就没敢扰主君好眠,今早主君见了信,便只喝了粥就去书房里了。” 张三娘有些慌张:“信是从哪儿来的?” 刘叔眯着眼:“好似是从南方来的。” 这下步故知也察觉到了什么,南方与张司业扯得上关系的,便只有杨大学士与杨谦,至多再算上一个祝教谕。 难道说,是南方出了什么事?
第98章 结党 张三娘亲自端了一碗炸酱面, 又摒了所有下人,只带着步故知到了张府书房门前。 院中的枯枝被穿廊而过的风打得咯吱作响,张三娘用宽袖遮了遮手上的碗, 防止热气消散, 侧头看向步故知,眼中凝着浓重的忧虑: “既是南方来的信, 那多半便是成州了,你是从成州来的, 也见过祖父与少益, 待会儿若是有什么想法便尽管说出来,我父亲虽看上去不苟言笑不好相处,可实际上却是热肠冷面,也不会摆什么架子,你且放心。” 步故知稍颔首, 他原先并不准备跟着张三娘来张司业的书房, 毕竟可能事关朝务, 生员预政, 于规不合, 且向来书房内机要甚多,自然也是为了避嫌。 可张三娘许是受了杨大学士与祝教谕的嘱托, 一不将他当一般生员,二不拿他当外人, 执意带他前来。 张三娘叩了叩黄铜门环,很快里面便传来了夹杂着闷咳的低哑之声,明显能听出其中的焦躁之意:“都退下, 莫要扰我。” 张三娘心下更是焦急,直接推开了门, 跟随着扑入室内的寒风吹的火盆里的银碳红光明灭,在此刻冷暖不再因房门而泾渭分明,而是绞成了一团,她不由得打了个颤。 书房内,张司业正坐矮案后,案上堆积起来的卷轴文书已有半人高,几乎将张司业的身子挡得严严实实。 冬日里天色昏沉,光线不明,只得早早燃了一盏烛放在案侧,只是就算蜡烛乃上等油蜡制成,可靠得太近,燃烧时散出的熏烟仍旧刺眼。张司业只能时不时闭眼舒缓一下才能继续处理案牍。 门声吱呀,张司业刚想抬头呵斥,但见来人是张三娘,便只好将未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再化成了一声叹息:“妤妤,怎么来书房了。” 张三娘名为张妤。 她一见书案上堆如山高的卷轴文书还有什么不明白,快步走近了书案,弯身清出一处,将炸酱面放了上去,因是又急又气,所以没控好力,碗底稍重些磕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她急的是不知远在成州的杨大学士与杨谦遇到了什么事,气的是张司业如此不珍爱自己的身体。更急更气的是,也不知她不在的时候,张司业究竟有多少时日都是这么过来的。 即使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可到了自己的父亲面前,还是忍不住有些女儿娇气,如今丈夫不在身边,她一人撑起杨府,既要面对来自暗处的窥伺,又要日夜担心祖父丈夫的安危,现在还要操心自己父亲的身体,难免忍不住红了眼眶。 她将碗推到张司业面前,语出已有些哽塞:“前段时间您就一直身子不爽,大夫也说了,日后不宜太过劳累,要多眠多餐,您是当着少益与启儿睿儿的面应了我的,怎么今日就连是祭灶的大日子也要如此糟蹋自己的身子。” 张司业刚想开口为自己辩解,张三娘又将话堵住了:“我知道是成州那边来了信,可就算再要紧,也得先保重自己,现在祖父与少益都不在京城,要是您又出了什么问题,我和启儿睿儿要依靠谁去?” 张司业虽也不过年近半百,可已然须发半白,如今对着蜡烛看久了卷轴文书,眼中也早已布满了血丝,瞳底浑浊,老态尽显。 他抿紧了唇,抬手揉了揉额角,另手拿起碗上的竹箸:“好好好,我先用一些,等事了了,再去前厅陪你与启儿睿儿可好?” 张三娘坐在了张司业对面,回头对着安静立于一侧的步故知招了招手:“您也不必只一人费心,晏明是从成州过来的,他定然要比你我清楚那里的情况,这可是比您将自己关在书房查看成州历年来的卷轴文书要有用的多。” 得了张三娘的招呼,步故知在从一侧款步走到案前,躬身一揖:“学生拜见张司业。” 张司业自然不是没有注意到步故知是跟着张三娘一道来的,只是方才被张三娘“管教”,他不好再多留意步故知。 他也知道步故知是从成州来的,更是知道杨大学士与祝教谕对步故知的期盼,可他习惯于自己处理一些棘手之事,而不是指望旁人解困,由是并不没有想到要将步故知招来问情况。 可既然是张三娘亲自领了步故知前来,于情于理,他还是要给三分面子的:“不必多礼。”又在张三娘的眼神示意下,轻咳了两声,指了指放在案角的一封拆开的信:“这是昨夜送来的消息,也不算什么机密,你来看看。” 张三娘主动拿起了那封信,交给步故知。 步故知低头看去,不过只一页的信,却让他面色凝重如寒霜,而纸角褶皱的痕迹,也说明张司业在看到这封信时,定是与他感受相同。 信上内容虽短,可分量却不轻,道是成州那批官员私下筹谋着要同起奏章,参杨大学士狂放恣意又居心不良,联合自己的学生,侵夺成州地方官权,恐有结党营私之谋。 张司业才咽下一口面,见步故知已看完了信,便不顾食不言:“前些时候杨先生传信给我,说过成州雪灾之事,的确有些坏了规矩,但实是出于事急从权之考量,若是杨先生不与齐藩台一道控制住成州官场,怕是雪灾将成人祸。” 他再叹了一口气:“其实那时杨先生便叫我留意着朝中的反应,以为都察院里会有动静,可谁曾想,竟是成州那批尸位素餐之徒团聚起来攻讦杨先生与齐藩台。” 杨大学士虽然已远退庙堂,可他素来积威已久,官名远扬,又深得今上信任,即使成州一事实际上是出于他的吩咐,可毕竟明面上还是齐藩台下的令,真要论其中是否有僭越之处,其实是很难拿捏住的,是故杨大学士并不觉得成州这批官员敢拿他如何,也就更不觉得他们竟要剑走偏锋,抓住他与齐藩台的师生关系大做文章。 ——因为这实在是,徒劳之举。 今上绝不会因这些这些言论而真的惩处他与齐藩台。 但恰恰又因此乃徒劳之举,才会让杨大学士与张司业都重视起来。即使成州官场内已然是沆瀣一气,可若真是要他们得罪州内藩台与京城杨府,他们也定是万万不肯,只要有一人顾忌到是否会被藩台与杨府记恨,那就不会有如今联名上书之举。 说明在他们背后,有人以十足的威势或是手段,压着他们共同做了此事。 而此事虽说明面徒劳,但暗里又确实是在试探或是里间今上与杨大学士的关系,即使说杨大学士乃是天下最得帝心之人,可终究君心难测,杨大学士又远离京城,时间与距离难免会疏远这对君臣的关系。 只要今上因成州联名上书之事,对杨大学士起了一丁点的疑心,那么日后之筹划,将会举步维艰。 张司业叹了再叹:“今上自国师之后,最为忌惮结党一事,他们实在是拿捏到了今上的痛处,就算此次今上不予追究,可只要今上在此事上露出半分对杨先生与杨府的怀疑,那么成州官场的背后之人,定会咬死此处,将杨先生所有与人相交之举都污为结党。而杨先生又偏偏不在京城,有口难辩,且今上又最为疑心地方势力……” 顿:“不得不说,那背后之人着实是有些手段啊。” 步故知久久不言,张司业也没指望过步故知真能说出一二来,见状就并不意外,亦没有苛责之意。 但张三娘始终认为,步故知一定会有自己的见解,她看着步故知,眼中尽是期盼与鼓励:“晏明,你想说什么大可直说,错了也没关系,这里只有我们三人。”这便是避开生员预政之罪了。 可步故知久久不言并不是心存顾忌,而是在脑中不断地回想成州雪灾那几日发生的事情,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遗漏了。 但那几日实在又是事务繁多,且心慌气躁,又隔了许久,他沉吟片刻,定下心来,决定将那几日成州发生的事转述给张司业。 大约一炷香后,张司业听完了步故知之语,还是未找到任何破解当前局势之法,心底有些失望,但面上未曾表露,只是话出疲惫之意已掩藏不住:“你说的事杨先生也大致传信与我说过,即使成州官员已有操控米价,趁灾贪墨之意,可毕竟他们还来不及做什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把柄遗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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