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岐气若游丝,神智几近崩溃,只是念叨着“水”。 沈柒冷笑:“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哪,浑身上下长着嘴,逮谁骂谁,还欺软怕硬。武死战,文死谏,你要是敢像兵部左侍郎于彻之于大人那般,挨了三十廷仗依然面不改色,当众逼得皇爷收回成命,我倒敬你是条汉子。可你敢么?也就拿我们这些替皇爷当差办事的出气。 没错,我们是鹰犬,是爪牙,可你也不看看,那是谁的鹰犬爪牙?把我们这些爪牙都拔了削了,疼的又是谁?满朝文臣大儒,一个个顶着清流的名号,究竟有几个是真正为国为民?五个?十个?还不都是攥着自己的利益和名誉拼命往上爬,为了争夺话语权,操控国策,屡屡搬出礼仪制度挟持上意,甚至毫不顾及天子的颜面。 ‘陛下,罪己诏写了么?没写?那臣代陛下写。’ ‘陛下,臣要辞职。可你若是准许我辞职,名声可就更臭了。’ 这种场面,我当锦衣卫十年,见得多了。爪牙犹利,尚且如此,若是再让你们把爪牙拔了,天威何在?” “所以,想清楚你罪在哪儿了吗?”沈柒将剥好的粽子送进卓岐嘴里,一点点往里塞,“这可是你的得意弟子亲手包的。吃完了,就在认罪状上画押吧。指挥使大人答应画押后免你一死,不会食言。” 卓岐咽喉里仿佛被塞进火炭,从混沌不堪的脑海中,蓦然挣出一丝清明。 多日酷刑折磨,几乎挫灭了他的理念心志,他在求生欲望和舍生取义中来回摇摆,几度生出过签字画押的念头。 尽管那份认罪状上,攀咬了他的恩师李乘风李阁老。 尤其是听了沈柒一番“爪牙论”,更是心如死灰,只差点个头了。 谁料语末鬼使神差的一句“这是你的得意弟子亲手包的”,仿佛劈开他的天灵盖,兜头泼下一盆冰雪—— 苏晏! 在他身陷囹圄的这段日子,人人唯恐殃及池鱼不敢来探监,弟子门生中,唯独只有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带着衣物食水进入不见天日的诏狱。 那时他神智模糊,隐约见苏晏外衣肩头一片血迹,随后被这心狠手辣的千户硬拖出去,也不知受了什么刑,遭了多少罪。 他只不过是在苏晏年方六岁时,教了三四年蒙学而已,对方就能为报师恩,这般视死如归。 而自己呢,承蒙李阁老悉心教诲多年,竟还如此心志不坚,贪生怕死,连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都不如! 卓祭酒羞愧如死,宁愿一死。 他艰难嚼着满口糯米,说道:“我要在公堂上……当众画押……不在这腌臜牢狱里……认罪。” 沈柒搓掉指间黏腻,示意手下给他喂水。 半个时辰后,堂审开始。 沈柒没有随冯去恶上公堂,找了个由头告退,在房间里剥粽子。甜粽子吃完,又吃咸粽子,一边嫌丑,一边当饭吃。 没过多久,手下一名心腹小旗敲门进来,向他耳语几句。 沈柒的脸色阴沉下来。 卓岐死了。在公堂之上,众目睽睽,他面对胡乱攀咬的认罪状,咬断舌根,将口中热血喷洒在状纸上—— 欲问何罪,且看我一腔碧血。 沈柒动动手指,示意小旗退下,心底仔细琢磨,这突发之事带来的影响: 攀咬李乘风是行不通了,如此不让奉安侯太过如愿,以免越发仗势凌人。 人死案结,卓岐再也牵扯不了旁人,包括他的老师,自然也包括他的学生弟子。 总而言之,死得好。 沈柒快意地勾起嘴角,端详剩下的最后一个粽子……越看越像个惟妙惟肖的鸡巴。 这个苏清河,看着处子纯然不通人事,私下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第二十一章 谁想做你知己 沈千户最终没舍得吃那个酷似鸡巴的粽子,郑重地将它揣进怀里。 公堂上,大理寺和北镇抚司的头头们很有些头疼。 卓祭酒死得不仅突然,而且颇具悲壮意味,传扬出去再被人添油加醋一番,怕是要和“比干剖心”“伍子胥挖眼”一同成为说书的联场,并不是他们乐见的舆论走向。 此事该不该上报?何时报?怎么报? 围绕这三个核心问题,锦衣卫指挥使和大理寺卿展开了唇枪舌剑的比拼,场面很快呈现一边倒的局势,强势嚣张的锦衣卫大获全胜。 冯去恶道:“明日便是端午节,谁也不准扰了皇爷过节的心情。一切晦气的事宜,都等节后再报。先把卓岐的尸首冻上。在座诸位,嘴都给我把紧点门,谁要敢擅自奏报,卓岐的今日,便是他的明日!” - 五月初五,皇宫内节日气息浓厚,宫眷内臣们穿起了艾虎补子蟒衣,各殿殿门两旁安放菖蒲艾盆,门上悬挂着执剑除毒的天师像吊屏,如同过年时的门神,要悬挂一个月才会撤掉。 皇帝赏赐大臣们端午节礼,苏晏也领到一份,包括竹骨纸面宫扇一把、虎头须五色彩绦一条、五色线缠绕的彩杖两根、画着虎和毒虫的艾虎纸两幅。 没什么贵重物,就是表示雨露均沾,讨个彩头。 倒是太子亲手捣鼓了一碗加蒜过水面,非得让他吃,说是辟邪。 太子从小衣来伸手,厨艺可想而知,苏晏拗不过拳拳盛意,只得捏着鼻子吃了,还要违心夸奖说色香味俱全。 朱贺霖肘尖支着桌沿,双手托腮看他吃面,十分开心。 “待会儿去东苑击球射柳,你也下场,让我瞧瞧你的身手。” 苏晏喝了一口茶,压住蒜面味儿:“我有什么身手可言?可别寒碜我了。” 朱贺霖自夸道:“那就让你瞧瞧我的身手。去年端午射柳,我可是夺了头魁的,被父皇大大嘉赏了一番。” “那就祝殿下今年再夺桂冠,我在场下摇旗助威便好。” “桂冠是什么?” “就是月桂枝条编织的花冠,给夺魁者戴的。这是希腊的风俗。” “希腊又是什么?” “呃,是西方番邦之一,这时候应该是叫厄勒……对了,厄勒祭亚。” 于是随侍太子坐马车去东苑的路上,苏晏闲着无事,就把阿波罗追求达芙妮的月桂神话说了一遍。 朱贺霖听完,不可思议:“达芙妮是不是傻?区区一个河神的女儿,被英俊强壮又神力滔天的太阳神看中,居然宁可变作月桂树,也不嫁给他?” “可她有选择嫁不嫁人的自由呀。换而言之就是我朝女子,即使被天子追求,也该有拒绝的权利。”苏晏努力向小太子解释,什么叫尊重个人意愿。 “追求?”朱贺霖嗤笑,“那叫恩典。天子看中哪个女子,要纳她为妃,那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胆敢说半个不字,就不怕以抗旨论罪,被判个满门抄斩!” 苏晏:“……”跟封建统治者谈天赋人权和自由意志,我是不是傻? 他敷衍地拱了拱手:“殿下所言极是。” “啧,可我怎么觉着,你心里很是不以为然?”朱贺霖倾斜上身凑近,想看清他的脸色。 马车一个大的颠簸,苏晏向对面栽去,牙齿重重磕到了太子的嘴。 太子捂住嘴角,嗷一下痛呼出声。 马车旁的锦衣卫缇骑立刻隔窗叩问:“殿下可有事?” 朱贺霖哽塞答:“无事。” 苏晏愧疚地拉开他的手,查看伤口:“还好还好,只磕破个小口子,流了点血。” 朱贺霖恼火:“本太子万金之躯,什么叫‘只磕破个小口子’?快拿镜子来我瞧瞧!” 苏晏在车厢置物盒里,找到一面西洋教士进贡的玻璃镜,巴掌大小,清晰度与现代镜子几无两样,递给他。 朱贺霖心疼地瞧着嘴角的血口子:“被父皇看见,又该说我顽劣不稳重了……哎,我怎么觉得,跟你嘴上的破口挺像的。” “哪里像了。”苏晏下意识地摸嘴唇,已经结痂快好了,不仔细瞧还真瞧不出来。 朱贺霖用干净手巾擦去血迹,狐疑地盯着苏晏:“你那该不会也是磕伤的吧?被谁磕的?” ……这个梗快点翻篇吧,求求你们父子俩了!苏晏无奈地趴在臂弯:“别同我说话,我晕车!” - 东苑作为受历代帝王青睐的皇家园林,建造得清幽雅致。 殿宇辉煌,亭轩遍布,园中奇石森耸,环植花卉,又引泉为方池,池上玉龙吐水如瀑,巧夺天工。 射柳场的位置在西面的龙德殿前,邻着一条环碧河,早已被先行的卫队布置齐整,将许多鸽子和更小的雀鸟装在葫芦及木盒中,悬挂在飘飘荡荡的柳条上,箭矢射去,若能盒开鸽飞又不伤到禽鸟,便计一胜。 按惯例,皇子、诸王及大臣们都得下场,依次击射,开盒最多者胜出。 皇帝的金銮则安置在场边方台上的亭子里。苏晏随太子前去叩见时,景隆帝已携卫贵妃落座了。 卫贵妃已怀胎九月,再一个月便要生产,皇帝本想留她在宫中养胎。但贵妃非要跟来,说宫中憋闷,想出来散散心,太医也说,临盆妇人最好多走动走动,将来生产时能顺利些。皇帝只好应允,给她加了一倍的服侍宫人。 太子见完礼起身,皇帝微怔,问:“你嘴怎么也破了?也上火了?” 太子尴尬地抹了抹嘴角。苏晏在他身后忍笑。 皇帝警告似的瞥了苏晏一眼,淡淡道:“坐下,赐酒。” 酒是应节的菖蒲酒,里面放了朱砂与雄黄,苏晏喝得直吐舌头,又不得不一饮而尽。 朱贺霖记恨他磕破自己的嘴,在父皇面前丢脸,又给他倒了一大杯,盯着他喝完,方才得意洋洋地下场。 他人虽年少,气力却不小,又好动喜武,射技经过名师调教,准头惊人。骑马劲射,接连十五盒不曾失手,雀鸟扑棱棱飞成一片。 末了回过头,炫耀似的朝苏晏眨了眨眼。 苏晏酒劲上头,看他有点儿重影。 不止是场上的太子,还有豫王,包括一干皇亲国戚和朝廷重臣,他看着都有些轮廓发虚。 景隆帝留意到他潮红的脸颊和迷茫眼神,笑道:“这才两杯,苏侍读的酒量未免也太浅了。” 苏晏很想回答皇帝,他晕车,之前还吃了一碗半生不熟的过水面,反胃得厉害,否则绝不止这点酒量,可惜说不出话,只能摆摆手以示不胜酒力。 卫贵妃拈起桌案上一朵应节的石榴花,涂着蔻丹的纤指在花瓣上反复揉捏,最后将花朵磋磨成一团红泥,丢弃于地。她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如让苏侍读下场射柳,活动活动筋骨,酒气也便散了。” 不等皇帝发话,便示意身旁宫人,将苏晏扶下亭子。 被河边凉风一吹,苏晏的酒意倒真消退了几分,旁边一名校尉递上弓箭。 他接过来,站立着弯弓搭弦,瞄准了半晌,又向目标挪近几步,方才一箭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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