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秋又顿住脚步,仔细从头回想了一遍这一路走过来的九年时光:因为他们一起重生,所以前世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 他去了报国寺,提前解决顺哥和二门管事、救下点心,所以到真假世子案时,他很顺利就离开了王府。 他和李从舟因互相推搡的事结缘,但之后他就重生回来了,所以并未纵容顺哥欺负寺里的小沙弥。 往后,所有的事情就渐渐不一样了: 周山、吕元基、吕鹤,林瑕、苏驰、四皇子、徐振羽,还有太子。 也是因为他俩都重生的缘故,今生的真假世子案提前,报国寺没有起火,西戎国灭、青红册改革。 想到这,云秋紧皱的眉头又舒展—— 这多好! 李从舟也是重生的,那很多事情就可以和他聊,关于前世的重重疑惑,他也可以问小和尚。 圆空大师说他们是前生造定事,看来得道高僧的眼光就是不一样!他和小和尚的前缘还真不浅。 云秋加快脚步,直奔北城门下已挨挤起人的黄鳝米缆摊。 他想好了: 回去就给小和尚坦白一切。 从八岁那年开始讲,讲他为了活命,这辈子都改得好好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和尚肯定不会凶他。 就算要凶他,他也不怕。 这里是蜀中,他有爹娘在天之灵护着呢。 而且宁王世子订婚聘婚要上表,大宗正院里可都记载得明白着呢,他、他大不了重新哄哄小和尚。 他们可以窝在一起,一边吃龚州这道周承乐他们说好几回的米缆一边啃烧饵饼,说前世、道今生。 想好这些,云秋的心也不乱了,人也精神了,脸上也有了明媚笑容,他挤进摊子里,声音虽嘶哑,可说话语调却带上十足的底气: “老板,我要两份儿米缆、烧饵饼!对对!每样都是两份!打包带走,嗯的,佐料都要!” “烧饵饼要一个甜酱一个咸辣酱,米缆有一份的红油少放——” 云秋运气好,轮到他时,伙计正好新端上来一筲箕新鲜的黄鳝,前面可有好几人是干等一刻的。 这份米缆妙就妙在,摊位这儿正好在城北一条河水旁,鳝鱼都是现抓现杀。 杀鳝鱼所用之工具,云秋在京城鱼市上也见过,一个搓衣板那么高的木板、顶上中高处竖一枚钉子。 给鳝鱼脑袋固定在钉子上,手里捏着锋利刀片,然后顺那木板割下来,就能给弯弯曲曲的长罗鱼剖成两半。 老板那边忙碌动作,周围食客排等着也无聊,站在云秋身后的几人随意与他攀谈起来,说听他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是呢,我从京城来的,”云秋心情好,笑盈盈的,“听人说这的鳝鱼米缆好吃,今儿难得赶早,就也来凑个热闹。” “那小公子你可真是来着了!我们黄老板的手艺十里八乡最要得!” 食客说话带着浓厚的蜀地口音,奇的是,云秋竟能听懂,他笑笑,与那热情的大叔多说了好几句。 等老板端着打包好的食盒过来,那大叔还扯扯老板衣袖,“老黄!我们这小公子可是从京城慕名而来!” 黄老板一听,“啊?从啷个远的地方来呢呀?” 云秋点点头,“是呀,我这边的朋友都说您这米缆做得好,让我无论如何要尝一尝。” 这话黄老板听着舒心,当即又塞给云秋两个茶叶蛋,乐呵呵说下回来铺子里坐着吃,佐料小菜、米缆随便加。 云秋也高兴,多添了一成铜钱压在老板摊子上。 然后他背好琴,端端正正拎着那个食盒往回走,好在米缆不是面条、不会泡发。 可云秋记着周承乐他们的话,任何东西都是要新鲜着吃才好吃呢,而且,他也想快点见着小和尚。 ——他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讲! 云秋想得挺好,可从城北米缆摊出来才走了半条街,他就明显感觉自己好像走不动了: 迟来的酸痛感蔓延到腰上,双腿也像是灌了铅。 关键,只要挪步走路,就一定会磨蹭到那些尴尬的位置。有时候迈步稍大些,都能痛得他龇牙咧嘴。 咬牙坚持着又往前挪了一小段,瞥眼看见旁边有一口井,井沿上正好合有盖、也没有辘轳。 于是云秋小步小步地挪动过去,给食盒轻轻放到脚边、背后的琴摘下来抱在怀里,然后取巾帕擦汗。 不擦还好,一擦,云秋才感觉到自己后脖颈上全是冷汗,身上新换的中衣也有些冷湿。 朝阳缓缓升起,一轮红日穿过城门洞,洒落满城金辉给一整条大街都照得闪闪发亮。 点心给他找的这套衣衫鹅黄色,也是广袖,云秋被街巷上的光晃得眼晕,便抬起袖子来稍做遮挡。 唉。 刚才他大概是心里揣着事,精神紧张,所以直接忽略了身上的不适,如今想明白松泛下来,才知道—— 小和尚真的很行很行。 是他不行,他真走不动道儿了。 还是应该让点心他们来,他就乖乖坐在小和尚旁边等他醒,可那样看着李从舟…… 云秋摇摇头,他可能也想不了这么明白。 不过仰头看看头顶密遮的树梢,李从舟不是说徐振羽和宁王都专门派了人护着他么? 那,能不能请暗卫大哥稍稍现个身? 云秋不会打响指,也没乌影那本事吹口哨,思来想去只能观瞧左右街巷上没人,对着天空唤了一句: “喂——” 他真是走不动了,哪边的暗卫大哥都好,赶紧从天而降帮他给他和东西都运回去。 然而云秋等了半晌,头顶仅有风声和树叶沙沙声。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街巷上也突然安静得很,半天都没看着一个行人经过这里。 他皱皱眉,放下袖子正准备站起身,远远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云秋眯眼睛循声看去,只见点心从那一片金辉中穿出来,径直本向他这里。 点心满脸急切,“少爷,大事不好!世子爷他出事了!” 李从舟? 云秋抱琴紧上前一步,“出什么事了?” “啊呀,您走以后,世子他、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吐血了,那、那可是好大一滩血!您、您快回去看看吧!” 吐血? 怎么会吐血?昨天不都还好好的! 难道是那香药有什么问题? “是中毒么?有没有请大夫来看?!”云秋着急,也顾不上什么食盒,转身就朝码头方向跑。 “哎哎少爷!”点心从后拦他,“从这儿跑过去多慢呢,您上马车、马车快——” 说话间,竟然有一辆马车赶过来,嘎吱一声就急停在云秋面前,车夫放下脚踏,躬身准备扶他。 云秋往前走了一步,想到什么突然顿住。 那车夫疑惑地看着他,点心也从后跟上来,偏偏头询问道:“少爷?” “……” 云秋攥紧手指,心砰砰直跳,他抖了抖嘴唇,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尽量沉稳些: “点心从来不唤我‘少爷’,你是什么人?” 那“点心”一愣,而后嗤笑一声,不等云秋反应就从后出手敲晕了他。 然后观瞧左右无人、和马夫动作极快地将云秋连人带琴塞到马车上。 “让他们尽快撤出来——” “那尸体……?” “能处理就处理,不能就那么放着罢,要是误了侯爷的大事,你我都吃罪不起。” 车夫点点头,口中翻弄出来一直小小的鸟哨吹了四五个音节放出命令。 而后他调转马头、穿大街过小巷,绕到苍溪城西城门,辗转入山、避开官道,径直奔往西川城。 半刻后,苍溪城内巡防的士兵听得一声尖叫。 循声赶去,只见一间民房前的背巷里,横七竖八躺着四具尸体:尸体面色紫黑、双目暴突,手脚肿胀充血、分明是急毒而死。 …… 远津守在李从舟身边,在宝船上又等了一个时辰。 眼看巳时又过了三刻,不止云秋没回来,去寻人的点心也没了消息。 一个时辰前,点心实在等得心焦,便拿主意让远津守好船上,交待若是白帝城的人来,一定请他们稍待。 “公子去买早饭,那么些东西也不好提拿,我去迎一迎他,哪怕是帮着搭把手……待会儿世子醒了,你就这么回。” 远津点点头,顿觉自己身上担子重。 可是眼看朝日红霞消散、明媚日光洒满江,点心和云秋两个都是一去不复返。 官驿的水兵都开始操练了,喊杀声阵阵,远津伸长脑袋立在凉棚下,看得眼睛都酸了,也没能瞧见那主仆俩。 阵阵擂鼓、声声口号,躺在罗汉榻上的李从舟终于动了动,他长出一口气,先锁眉、抬手捂住额头。 虚耗太过,以至于这点简单的动作都累得他一喘。 室内的光线太亮,明晃晃的刺眼得很,李从舟挪了挪手臂,挡住眼眸,缓过一口劲儿后起身盘腿,静心凝神,重新运转内劲。 滞涩干涸的经络里重新充盈上力气,李从舟阖眸、逼自己不去看这间房、不去想昨夜的事,只打坐调息。 等身体复原,李从舟才猛然睁开眼: 屋内明显被人精心收拾过,翻倒的桌椅、脏污的绒毯都已经消失不见,就连地上铺着的波斯毯都被卷起来、竖到了一边。 云秋不在。 等等,云秋竟然不在?! 李从舟一骨碌翻身下地,他们昨天穿的衣裳已经不见了,放在罗汉榻近前的凳子上,摆放了一套新衣服。 他三两下套到自己身上,踢上靴子就往外走。 正巧,等得心焦的远津也回身推门,想进来看看自家公子醒没醒,结果打眼就和李从舟的视线对上。 “……” 那样锐利的目光骇得他忍不住后退,悬着的心却也放下大半——太好了,公子醒了。 “他……人呢?” 李从舟开口,声音亦是干涩沙哑。 远津一边上前倒了一盏茶,一边给李从舟解释状况,“云公子说要去给您买早饭,点心哥哥去寻他。” 只是云秋离开时神色太古怪,远津也多少担忧,便一五一十、红着脸给今晨发生的事情讲给李从舟听。 其他的,李从舟都不在意。 听到云秋带走了那把琴,“他……带着琴?” 远津点点头,“云公子说那琴要紧。” 那倒确实很要紧,李从舟点点头,大抵明白云秋心思——今日要还船,他刚才也没醒,不小心交接错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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