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苛捐重的时候,许多穷苦人家都会想出这办法——找个有钱的大老爷、大老板,提前给自己身上弄出暗伤、暗病,甚至是服下慢毒准备自尽。 只要人在对方家中、店铺上出了事,家人告到官府去哭闹一番,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和富商,往往会选择破财免灾、拿出钱来平事。 云秋点点头,“所以我才不是要当菩萨。” 方归平穷途末路,为着钱、为着他的妻女,他选择做出什么样疯狂的事都不奇怪,但——不能在恒济解当里。 比起让方归平横了心赴死,云秋选择先给他一笔银子。 人人都会遇上困难,何必非给人往绝路上逼。 “再说了,他们家的功夫细针真的挺好用的,王妃从前给我……我们绣香囊都是用的他们家的针,就隔着一条河,能帮就帮帮他呗。” 得,还挺好心。 李从舟屈起食指,刮了下云秋鼻尖,“还说不是小菩萨?” 云秋被他弄得很痒,往后仰头、抬手抓鼻尖,嘴里嘟嘟哝哝地反驳自己不是,而李从舟则顺势握住了他的手,放到嘴边啄了下。 “……”云秋臊了,抿抿嘴别过头去不想说话。 李从舟却捏着他的手不松,拢在掌心用拇指揉了揉,“那便是我家小菩萨现在有钱了,能接济街坊四邻了。” 云秋横他一眼,用力掐他。 李从舟让他捏,等云秋松开手,他才重新勾上云秋的指尖,“回营帖已下,明天我就走了。” 锦朝将士离营要递帖、上任要调令,擅离属地是重罪,无有凭令帖在两营之间游移也会被授以军棍。 回营帖下,等同于有军命在身。 果然,云秋低低哦了一声:他就知道。 其实李从舟还可以稍晚些回去,毕竟他恢复了世子身份,算起来也是皇亲国戚,什么时候回营、什么时候返京,其实都有特例可循。 然而徐振羽将军遭了敌人的暗算,西北情势不稳,中军帐里只有苏驰和四皇子两个,李从舟担心事情有变,还是决心尽快返回西北。 而且最重要的是,乌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他们不能再等了。 前世徐振羽是战死的,在他战死之前,四皇子更早地被西戎诱敌深入害死,并逼得太子愧悔难当、最终病逝。 太子如今活得好好的,东宫里平靖公公这枚暗棋也被提前拔掉,襄平侯的手应当暂时伸不到这么远。 如果动不了太子,那襄平侯和荷娜王妃可能下一步就是对四皇子动手,李从舟得提前回去布置,必要时可佯做被俘、能更好地潜入西戎王庭。 对派哪一位将军去西北大营主事,朝堂上一时还没个断论,李从舟太了解这帮朝臣:只要没到生死关头,他们就还是要抱着党争不放。 何况—— 京城里还有个陆商,陆大夫还没有给徐振羽看过,说不定是徐将军的眼睛先复明呢? 李从舟简单将朝堂上的情况给云秋讲了讲,说明了必须尽快赶赴西北的理由,“四皇子一个人不好支撑。” 云秋想到前世,四皇子凌予权就是在自请去西北后没多久,就被西戎给残忍地杀害了,惠贵妃由此大病一场、太子也愧疚惊惧而至病逝。 遂点点头,支持李从舟的决定。 不过,云秋又想到前世西北那场肠游病,于是眨了眨眼睛问李从舟,“那你……需不需要药材啊?” 这事儿云秋在之前的信中提过一次,但当时行文的前后是在讲点心给他们田庄上一位管事收拾行李、带了很多东西。 那时候李从舟没深想,只觉云秋是顺势一提。 如今云秋再次提起药材的事,让李从舟眉心跳了跳,打量云秋的眼神里生出几分审视: ——怎么云秋好像提前知道要发生什么似的。 他微眯了眯眼,“……怎么又问这个?” 云秋瞧着他表情不对,也意识到自己言多露了破绽,不过他最懂插科打诨、撒娇耍赖,眼珠一转就抿抿嘴抱怨起来: “谁让你老受伤?” “我每回出去,你不是浑身是血地掉进我的温汤、就是一大口血喷上我的马车,动不动就昏迷在我眼前,你还好意思问哦!” 李从舟:“……” 提起这些,云秋当真是有点生气,他挣脱出自己的手指、重重戳李从舟胸口,“不给你准备点药材随身带着,你昏倒在西北,我可没本事不远万里地过去拾你!” 见他如此恼怒,胸口又被重重戳了两下,李从舟反放下了心中那点疑惑——云秋心性纯良、天真烂漫,哪里能知道什么? 是他想多了。 如此,两人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晚上李从舟留在云琜钱庄跟云秋一块儿吃了一顿饭,然后两人就早早地洗漱、泡脚,挨挤上床。 心意相通、情窦初开,上床后云秋也不客气,直将自己的一条腿搭到李从舟的小腿上,然后另一只脚的足背塞到李从舟的两|脚|间。 这姿势在李从舟看来别扭得很,偏云秋这么躺着舒服,晚上睡熟了还会张开手臂缠着他,脑袋整个缩到他胸口,像是缠树的藤。 圆空大师从小教李从舟的是:坐要有坐像、站要站得直,睡觉也最好是平卧或者侧弓卧。而且报国寺的床铺就那么大,旁边还有明义师兄,他也没法睡得不规矩。 实在怕云秋这么长久地睡下去扭伤骨头,他还是动动手将人抄起来、摆成一个侧躺的姿势,然后轻轻夹住他的腿。 用小腿肚子那一面,暖着云秋脚背。 云秋挣了一下没挣过,最后干脆张开双臂搂住李从舟的腰,拱了拱贴着他、面对面相拥而卧。 “……前两天你不在,”云秋闭着眼睛,小声告状,“我一晚上要被冻醒好几次,钱庄上没暖阁、房间里也没炕,冷死了。” “还怪上我了?”李从舟枕着枕头,在黑夜中借着月色一直盯着云秋的脸,像是舍不得闭上眼。 “本来就都怪你!”云秋搂着他后背的手捏成拳轻轻锤了一下,“要不是你突然掉进我的马车里,害我有暖阁不能去,只能陪着你们挨挤在这里……” 是了。 李从舟想起来云秋那个暖阁,地上有地龙、房内有滚锅,能吃烤肉、喝炖汤、用古董锅,还能让偷偷逃跑的小纨绔背着他们啃大鸡腿。 想到当时云秋的模样,李从舟莞尔,用下巴蹭蹭云秋脑袋。 “让点心多给你灌几个汤婆子,晚上再添床被子,春寒料峭、多捂一段时间再减衣服。” 云秋唔了一声,小声嘟哝:“被子多了压着重。” 李从舟在心里暗叹一句小祖宗,面上却还是耐着心哄,“你都能随随便便给那方老板一千两银子的庄票了,不如去买床新的蠡湖蚕丝被?” 江南有个地方叫彭蠡县,当地出产一种三年才成茧的蚕,这种蚕的蚕丝细腻柔韧,遇水不化、火烧不断。 因这种蚕只吃当地蠡湖边生长的一种紫桑树的桑叶,因此得名蠡湖紫桑蚕丝,用这种蚕丝制作出来的纱衣轻薄、纱帐透光通风。 要是制成蚕丝被,薄薄一床毯的造价都在数百两,若是扯成被,那便是几千两往上的价。 不过贵也有贵的道理,棉被叠在一起盖容易压身,普通的丝被又不够保暖,用蠡湖蚕丝制成的蚕丝被,就能兼顾保暖和轻柔。 盖在身上像披着件会发热的羽毛毯,又轻又软。 不过云秋听了却恼火地睁开眼,曲在身前的手捏成小拳头,“又提!又提!都说了我是有自己的考量!不是当菩萨!” 李从舟笑,做了个好好好、他闭嘴的手势。 被这么一闹,云秋也彻底睡不着了,他翻过身来仰躺着,露出几分茫然地看着头顶的床帐,“……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呀?” 李从舟起身、屈起手臂侧躺在枕头上,一遍用手臂支着脑袋、一遍替云秋拉高被子、盖住他的胸膛,“不想打仗?” “正常人谁喜欢打仗?”云秋翻起眼睛来看他,然后又想到什么似的突然警觉,“你……不会是那种好战者吧?” 李从舟笑,摇了摇头。 只是天下的战争从没真正意义上结束的那一天:即便锦朝能一鼓作气灭了西戎,西戎往北还有戎狄、犬戎、高戎。 南边蛮国之外还有蒲巴国、别甲国、申龙国、巴特纳国;西南的高原上有吐蕃国,翻过吐蕃国的高山,山下还有天竺。 东部广袤的大海上,有倭人,有红夷人,还有那些被朝廷追捕后实在无奈流亡的海盗世族。 就算四海平定、四夷臣服,朝廷里争权夺势、文臣武将争名夺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永远会有战争,而且,争斗无休。 但若只说西戎,李从舟倒觉得这场战争不会长久。 荷娜王妃毕竟是外族,她能够把控西戎王庭靠得还是那小戎王年幼、依恋母亲,而十二翟王不得不拥立她做头领。 等有一日小戎王长大,十二债王之间的势力平衡被打破,荷娜王妃也终究会被西戎王庭驱逐。 “总之你早点回来,”云秋侧首,认真看着李从舟,“还有,真的不要再受伤了,我害怕,你要不想我孤枕难眠,就平平安安凯旋归来。” 李从舟伸手捏他鼻子,“好好说,什么孤枕难眠。” “本来就是,”云秋伸出双手抱住李从舟胳膊,黑夜中一双柳叶眼露出戏谑,“我好需要人暖床的。” 瞧瞧,这叫说的什么话。 李从舟微微皱眉,脸上的表情三分无奈七分宠溺,他用那只挂着云秋双手的手掐了下小东西脸颊,精炼概括总结:“别浪。” 云秋的力气挣不过他,两只手使劲儿都掰不动他,这么一想当时小和尚压着他说的那些话、倒是确实能实现—— 他确实是,一只手就能制住他。 云秋的脸红了红,然后撇撇嘴十分不满,“哪儿浪了?!” ——这才哪到哪。 明日要早起,还有疾行千里,李从舟可不想现在跟云秋闹,他松开手退了一步,“行行行,知道你厉害,从小就很厉害。” 从小? 这又是从何说起? 云秋询问地看向李从舟,他是这一两年上才明白过来自己对李从舟的心意,从十六岁到十四岁,这算不上……小时候吧? 事实上,李从舟也确实不是随口一说。 他有证据。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报国寺初相识的那段时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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