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商撇撇嘴,一眼都看不得,干脆转过身去气呼呼地喝酒,“你问。” “那时若非医署局,依您的意思,是预备如何破天下医道之乱局?” 陆商挑眉,抱着酒坛好笑地看李从舟,“您问我?问我这个疯老头子?这都过去多少年了,就算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呢?” 李从舟看着他,“亡羊补牢,时不晚矣。” 陆商抱着酒坛,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酒液沉默片刻,最后自嘲一笑开了口,“当年韩硝提出建立医署局,我却想建个善济堂。” “不是济民坊内慈济局那样收容乞丐、贫儿的地方,而是分医学、药学、政务三部,再设三顷药园、栽植百草。广开门路不论出身家世,聘各科博士,授天下有志从医者医道。” “医学内教授医、针、按摩三科,药学内习得草药的种植、栽培、采集、储存等,最终通过政务部统考毕业,颁以学成之凭书。” “就好像是,医道的‘太学’?”李从舟这般总结。 陆商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他少年时跟着父亲游方,深入乡间见惯了民间疾苦,自然知道百姓当中最缺的是什么——不是如韩硝所想的标准,而是那颗大医精诚的本心。 所谓医者,安神定志、无欲无求,有大慈恻隐之心,方能普救含灵、兼济天下众生。 无论长幼妍蚩、怨亲善友,还是富贵贫贱、华夷愚智,都是普同一等、一视同仁,不得瞻前顾后、护惜自命,而至病者横死。 天下从来缺的不是医生,不是规范,不是律法,而是从医之人皆能发此心愿,坚持从医的本心。 韩硝管的是人,但却用律法、规范和制度的东西去管,符合他出身高门的身份,但却缺少了对百姓生活的了解。 陆商却不想着眼于当下的人、当下的事,他深知医道败坏并非一日之功,而是十年百年积攒所致,他想给未来和后世留下一些人、一些不一样的人。 他和韩硝,都面对着同样一片深海没有日出的无尽黑暗。 但韩硝的选择是将他们拥有的全部柴薪集中起来,点燃烈火,让火焰熊熊燃烧,并选择不断往火里添柴、以保火焰不熄灭。 至于柴薪多久会用完,用完后如何找、上哪儿找等等这些问题,韩硝选择不考虑,或者说——交给后世去考虑。 而陆商想的是,一两个人的力量微弱,在面对无尽的黑夜是并无胜算,倒不如将这微小的力量分出去,让更多的人都掌握一点火光、一枚火种。 虽然他没有一举给永夜带来光明,但分出去的光源会照亮他们所在的那一片地方,只要这种光越来越多,最终就会迎来一片白昼。 所谓水滴石穿,谓“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李从舟明白了。 而且也不用千年百年,当年被泰宁朝百姓夸赞的医署局,其实在本朝上就已经出现了许多问题—— 地方上的凭引被拿来买卖,去年开科颁发凭证的数百人里、竟然有近一半的人认不出最常见的甘草、大黄、白术。 去岁磨勘之前,韩硝就被御史台弹劾数次,饶是韩家家大业大、在朝之人无数,他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告病在家暂避风头。 而他这么一避,挂名在医署局的几位太医便接连请辞,借口大同小异,几乎都是说想专司于本职,请医署局另请高明。 短短三个月里,医署局的记名博士就跑了大半,剩下的多半是韩硝的门生,以及跟韩家关系亲密者,要仰人鼻息、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今年二月里那场开科,还不知能不能顺利办起。 “那您如今还有这心思吗?”李从舟问。 “什么心思?”陆商自嘲地笑笑,“组办善济堂吗?没了——早没了,莫说当年我作五品官的时候没那个本事,如今……我一个疯老头,又怎么可能?” 李从舟微微皱了皱眉,不喜欢看老人家这样妄自菲薄,“若我帮您呢?或者说——西北大营和宁王府一起帮您呢?” 这提议诱人,宁王府自不必提。 所谓西北大营,除了西北战斗在前线的数十万士兵,还有镇国将军徐振羽所代表的徐家、四皇子凌予权还有宫中的惠贵妃。 这样的权势,绝非今日的韩家能比。 若得到他们的助益,陆商想办什么事办不成。 老人的眼睛亮了亮,只是那点火像是风中残烛,半晌后他又摇摇头惨然一笑,“老了,没那样的雄心壮志了。” “如今我就等着您给我结了诊金诊费,到时候换两只烧鸡、买两坛子酒,回我的小屋里安度余生。” “什么医署局啊,什么善济堂啊,这些……我都不想了,早就不想了,那些啊……也不是我这样的小民百姓应该想的。” 李从舟皱了皱眉:陆商若真不在乎,刚才叙说的时候不会那般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而且双眼放光、满脸向往。 “您是有什么顾虑么?” “什么顾虑?”陆商仰头想喝酒,抱起酒坛来一灌、却发现酒坛早就被他喝空,他讪讪笑了下,“我一个老头子能有什么顾虑,不过是担心……吃了这顿没下顿罢了。” 他说完这句后,站起来摇晃两下,像是当真喝醉了,“得了得了,我不和你这娃娃说了,老头子我醉了、要回去睡觉了。” 李从舟抱着云秋不方便追,只能勉强站起来、不顾掉落的被子,拦了他一下,着急地喊了句:“陆大夫!” 陆商的脚步顿了顿,最后却只是打了个酒嗝,背对着他摆摆手,“啊哈……我是真的困了,我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小年轻,要睡了、睡了。” 李从舟追了两步还想说什么,但陆商却没给他机会——明明说得是自己醉了、困了,老人家却足下生风地很快返回了他临时住的小屋。 “唔……?” 靠在李从舟怀里睡了一大觉的云秋被吵醒,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攀住李从舟的脖子,“你们谈好啦?” 看着他困得眼角含泪,李从舟摇摇头,但没与云秋细说。 他只是将小家伙往上掂量了一下,然后凑过去吻吻他的眼皮,“没事,回去睡觉了。” 云秋本来就困,听见他这么说后,自然安心地又仰头睡去。 倒是辛苦李从舟楼上楼下走了两趟,一趟送人、一趟收拾掉在地上的被子,平白无故在正月寒凉的深夜里累出一身汗来。 次日,果然陆商醒来就跟没事一样。 仿佛昨日对着李从舟大哭的人从来不是他,而且他也没再提善济堂一个字,更有意无意地避开李从舟——表明了他的态度。 李从舟想不透老人到底在忌讳什么,但他今日必须得回王府一趟。 他离开西北大营回京这事儿,徐将军是写过家书的,虽说从西北返回京城时间不定,快则七八日、慢则一两个月,但他也不能就这样不出现。 他受的内伤是重,但陆商用的药好,加上他从小跟着圆空大师学经,内力也不是常人能比,吐蕃番僧的烈焰掌厉害,但他的内家功夫也不差。 如此,李从舟还是将伤还没好全的乌影暂托给云秋,自己返回王府一趟拜见父母,并向宁王说明此回他骤然返京的缘由。 他这儿说着,云秋也乖乖坐在圆桌旁听他吩咐。 今日陈家两兄弟和曹娘子都提前回来复工,曹娘子又给大家蒸了她自己包的香菇肉酥皮包子,带来一锅子她新磨的豆浆。 他几句话说完,云秋还双手捧着个大包子啃,脸颊和嘴角都蹭到不少油和肉沫。 偏本人无知无觉,鼓着腮帮嗯嗯两声,“我一定照顾好乌影,然后呢?” 李从舟忍不住,伸出手给他揩擦两下,“然后就是顾好你自己。” 云秋唔了声,意识到自己是太好吃了得意忘形,又不小心吃了个满脸都是,如此他放下包子,取出巾帕来擦擦脸。 擦完后,还回头看着李从舟确认——他有没有擦干净。 李从舟指指自己的左边脸颊,发现云秋下意识把他当镜子,于是无奈,只能反过来用右手,“是这边。” 云秋哦哦两声,然后给他挥挥手,“你去吧。” 李从舟深深看他一眼,心里想着终有一天他要牵着云秋的手,一起走到王爷王妃面前,向他们讲明一切、求得他们的首肯和祝福。 然而当李从舟走到武王街时,却远远看见了宁王急急策马带着银甲卫赶来,而王妃也从王府的台阶上跑下来迎。 他们当中一辆马车上,竟然由几个士兵抬下来一个人,那人虽然脱了戎装,可五官气质出众,任是谁见过一眼都不会忘—— 是镇国将军,徐振羽。 李从舟眉心一跳快步上前,银甲卫听见脚步声还戒备地看他一眼,发现来人是他后,纷纷跪地行礼: “世子殿下。” 李从舟摆摆手让他们起身,自己急走到最前方先草草见过宁王和王妃道了“父亲母亲”,然后才看向担架上躺着的人: “将军这是……怎么了?!” “你上哪儿去了?!”宁王难得疾言,转头瞪着李从舟似乎要发火,“你明明去岁就离开西北大营了,怎么会比大哥还回来得晚?!”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选择没还嘴。 王妃却拧眉拍了丈夫一下,“你朝孩子撒什么火呢!哥哥受伤又不是他害的,有什么话我们大家进去再说。” 宁王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来自己的心情,然后才涩声对李从舟道:“抱歉,父王不是针对你。” “实在是兄长伤得凶险、西北局势万变,这才一时迁怒……算了,我们先进去吧——” 李从舟点点头,远远看了一眼徐振羽。 这位将军静静地躺在担架上,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外臂上缠绕的绷带染血,露出的胸腹上也是伤痕累累、缠满绷带。 这些都是外伤,最让李从舟悬心的,其实是徐振羽的脸。其实也不算是脸,而是他双眼之上、突兀地蒙了一圈白布。 像是给眼睛畏光的病人蒙上的遮挡,又好像是那些盲人乐师戴在眼睛前的暗布,李从舟的心不断往下沉,第一次开口、称呼徐振羽为舅舅。 “……他的眼睛?” 王妃欲答,却在开口前哽咽落泪。 只得是宁王身后的萧副将开口,哑着嗓音给李从舟解释道:“将军遭了西戎人暗算,被他们一把毒粉、毒伤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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