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数里石阶之后,长昆山雪雾中忽然出现一条白玉长阶,夹在两座冰封的雪峰之间,足有万级,一路通往剑阁主峰晓黑峰。 到这里,随行者不可再往前,昭灵长公主必须下玉辇,亲自登上万级玉阶,拜见阁主。 燕芦荻趴在雪堆里,看见这位长公主从玉辇中走出,脱去肩头赤狐大氅,露出一身织锦红衣、金冠宝带,从头到脚光彩熠熠。 唯有那张脸,是一派红粉青黛也遮不住的苍白病弱,仿佛走一步就要喘三下,让人怀疑她会不会立刻就被雪风吹得晕厥。 她抬头仰望云雾雪风中高耸入云的巨大山峰,抛下身后乌泱泱人潮,踏上了玉阶第一级。 长公主身上有剑阁约定信物,可以唤开玉阶禁制,燕芦荻一路悄悄跟着她,往晓黑峰去。 他没想到的是,这位病弱长公主的行走速度比玉辇快得多,甚至比他还要快半步,燕芦荻不得不提起体内微薄的灵气,紧紧跟上。 但她也是真的会走几步就吐血。 待燕芦荻数到她吐了九十九口血时,他们终于看见了守白殿漆黑的砖瓦屋檐。 寒夜如铁,星辰飞旋。 守白殿内燃着幽微的烛火,有一人身着白衣,端居高台之上,但黑暗实在太深,将他的神情动作尽皆淹没。 昭灵长公主没有直接入殿,在守白殿十丈外俯身叩跪,报上姓名。 大虞昭灵长公主,李照枫。 黑暗中一片沉默,忽然,一道雪亮剑光闪过,磅礴剑意自殿中奔涌而出,狠狠劈在李照枫右侧的深雪之中。 狂放未止的剑气穿透浓云,轰隆隆引出雷鸣之声。 李照枫叩首于地,薄肩一抖,不知这是何意。 就在下一刻,原本已经平息的深深雪痕之外,一方巨石砰然炸裂。 是浮萍剑意斩入深雪后使山岩崩裂,力量在暗中一路龟裂蔓延至巨石之下。 一股推力把藏在巨石后的燕芦荻一下子掀飞出来,摔在李照枫身边。 这个突如其来的狼狈少年把李照枫惊地坐进雪里。 他一身破烂衣裳灰扑扑的,头发乱如杂草,显然不是剑阁弟子。 李照枫惊疑攻心,内伤血痕自嘴角流下:“你是谁?” 燕芦荻知道自己藏不了多久,但他没想到他会被发现得这么迅速、这么不留情面,剑阁阁主一定把他当成不怀好意的贼人了。 然而一剑之后,守白殿中重新恢复寂静暗影,但这沉默却让燕芦荻越想越害怕,仿佛有一把刀倒悬在他头顶,马上就要落下来将他碎尸万段。 灵气过度损耗加上惊恐过度,燕芦荻不由得气血上涌,吐出一口血,染红了面前白雪。 他颤抖着向守白殿方向叩首:“阁主,我是晴川燕家人,名唤芦荻,我在晴川见过您,愿拜您为师学习剑法!” 燕芦荻埋着头,嗅到了铁锈般的血腥气,然而守白殿中没有任何回音,不知过了多久,他忍不住腹中疼痛,抬起头来查看情况时,却见殿中高台上已空无一人。 白衣阁主已经走下高台,正穿过殿中大梁投下的暗影,向殿外二人走来。 燕芦荻呆呆地望着阴影中高大伟岸的身影。 直到阁主走到檐下,被悬挂着的灯火照亮面容,燕芦荻与李照枫看清他的样貌,才猝然发觉剑阁阁主孟沉霜是这样年轻。 他长发略束,肌骨如玉,没有半点严肃锋锐的意味。 一身阁主白袍被烛火照得昏黄,冲散了寒气,仿佛和他如雾如花般的眉目一样沉静柔和。 开口时,声音也似风似雾,清而宁:“先随我来。” 燕芦荻看得呆住了。 尊上随后说了些什么? 燕芦荻试图回忆,可闭上眼,耳畔却只有孟朝莱报丧的话语。 “师尊……今日为谢邙所杀,陨落于诛仙台。” 谢邙与尊上合籍三百载,尊上待他那样好,他怎么舍得……这是多狠毒的一颗心。 燕芦荻再次失去了一切,更令他不能理解的是,谢邙毫无悔改,还有孟朝莱为他狡辩。 燕芦荻没在收到孟沉霜死讯的第一时间找谢邙复仇,毕竟孟朝莱才是孟沉霜的亲传弟子,他不能越俎代庖。 可孟朝莱昏庸怯懦,燕芦荻不得不亲自上阵,他要将自己磨成一柄刀,一柄杀死谢邙这个负心汉的刀。 骨花阁中,燕芦荻重新睁开了双眼。 这本是一双大而圆润的下垂眼,然而门外雪光映在他眼底,却像阴沉沉云翳般压住了燃烧的火光。 在玉猩刀沾过血以后,燕芦荻心底一直有道声音催促着他,方才谢邙与魔君吻得难舍难分的情景使这声音变作山崩地裂般炸开。 他不能再等魔君的施舍了,他今夜就要杀死谢邙。 - 裴汶随藐岱与微山走入晓黑峰时,寒风带着雪片撞上他的脸,他不由得抱臂瑟缩了一下,把手里的折扇连带着毛球一起塞进了衣裳里。 一旁的裴新竹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 裴汶看着他仍旧一身淡紫轻纱,纤臂白背在纱下若隐若现,登时觉得自己身上更冷了。 藐岱道:“二位天尊请到守白殿稍坐,我们这就去请阁主。” “多谢藐岱长老。”裴汶抱拳。 她朝微山比了个眼色,微山立刻与几人分开,独自往轩辕台祠堂去了。 祠堂门口的法阵仍在默默运转,散发出银光,微山敲了敲门,道:“阁主,有客人。” 祠堂内一片死寂,厚重的木门格挡住火烛燃烧的劈啪声,只有光影在窗格上飘摇。 微山顿了顿,再次敲门:“是天上都来人,有两位天尊驾临,说是来商议浮萍剑去向,须得阁主亲自接见。” 屋内仍旧寂静无声,天地间通白净澈,大雪簌簌落在屋檐上,木梁被压得发出嘎吱声响。 微山等了一会儿,一无所获,再次伸手敲门,在这一刹那,银光法阵骤然湮灭如烟。 微山的拳头愣在半空。 下一刻,吱呀一声—— 朱红大门向内打开,一张清癯色淡的面容一寸寸展露在天光之下,孟朝莱轻轻垂着眼睫,如同一方精致却脆弱的琉璃花盏。 他跨过门槛,背手拉上了祠堂大门,越过微山向雪地中走去。 “我知道了,请他们稍坐。”他的声音干哑,如同枯枝扫地。 微山看着他的背影,急了:“阁主,你要去哪?” 孟朝莱越走越远,声音在风雪中变得模糊:“沐浴更衣,待客。” “……啊,好,好。”微山愣了愣,又觉得孟朝莱说的不错,剑阁阁主的确不能穿着一身血衣见客。 可他这是往什么地方走,坐月峰么? 孟朝莱御剑返回坐月峰澹水九章,孑然一身,往自己住的风安雨静斋去。 这座竹树环合的屋子过去只住着他与莫惊春两人,就在孟沉霜的伏雪庐之西,隔着那绵延不绝的紫藤花树遥遥相望。 风安雨静斋离湖泊冷瀑很远,又在避风处,温暖宁静,唯有竹叶沙沙与林间鸟鸣。 一切尘嚣喧扰,似乎都被隔绝在澹水九章之外。 孟朝莱褪去满是干涸发黑血痕的白袍,在温泉中沐浴,洗去身上血迹,又一点点把骨折破碎的地方掰正捏好。 骨肉剧痛让他冷汗淋漓。 他始终抿紧双唇,不泄露出半分声响。 完成这一切后,孟朝莱面无表情地起身,换上剑阁阁主礼服。 其实,这不过是又一件白袍,只是层次更加复杂。 柔软的丝绵中单、领缘漆银云纹的间衫、挺括的雪色暗花绉外袍,以及山川织锦白蔽膝与烟雾般的薄纱罩衣。 玉冠簪发,面若芙蓉。 只可惜孟朝莱唇上没有半点血色,这一身繁复雪白的装束,将他映得更加苍白瘦弱,唯有竹节般的脊骨挺直了,支撑着漠然而稳重的气势。 这衣服穿在孟朝莱的师尊身上,却又是另一番气象。 孟朝莱将忘尘剑收入鞘中,用朱绳系在腰侧,另一边则挂上一组青玉环佩,翘头履趋行过雾泊时,环佩仍旧宁静,直到风一吹,才轻响几声。 他不由得想起当年师尊戴着一身环佩珠玉时,并不像自己这般被宫廷礼节浸透。 孟沉霜行动无羁,疏狂洒落,环佩叮咚作响,倒似一曲清音。 师尊舞剑时,谢仙尊会在一旁鼓琴,燕芦荻这时候也不用再抱剑,时常捡起一截杏花枝,学着孟沉霜比划。 孟朝莱则陪莫惊春并肩坐在花影下,向他讲述浮萍剑主起势舞剑时,是怎样一副浩荡景象。 剑阁清修之地,再没有比坐月峰更喧闹活泼的山头了。 可旧忆总会一点点崩塌,在不经意间破碎成灰。 而今,偌大的坐月峰曲终人不见,只余孟朝莱一人。 他抬手擦去唇边呛出的血迹,独往晓黑峰守白殿去。 殿内,藐岱暂时退下了,裴家两位天尊知道剑阁一向守扑抱拙,不爱费人言虚语相待,倒也都理解。 不过,看着裴汶一口气喝了五盏热茶,还在位置上瑟瑟发抖,裴新竹皱起眉,实在看不下去了。 他挽起袖子,把椅子往远离裴汶的方向挪了三米。 孟朝莱便是在这时踏入守白殿。 裴汶见他面无血色,当即招手问:“孟阁主,你也觉得冷是不是?你们长昆山,实在是太冷了。” 孟朝莱看向他,面露困惑。
第51章 梅开二度 裴新竹:“……” 他头一回有一种冲动, 想与人细细数一遍枝繁叶茂的裴家那十来斤重的家谱,找出自己和裴汶的名字,告诉孟朝莱, 他们虽然都姓裴, 但同族不同宗, 几百年来早就差了千里远, 裴汶干出来的蠢事,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他没有想到,裴汶这张嘴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汶天尊觉得冷?”孟朝莱问。 裴汶点头:“当年上长昆山,不觉得冷, 今日山风一吹, 却叫人遍体生寒。许是当时这守白殿里昼夜燃着香烛纸钱, 多少有点热气吧。” 裴新竹:“::::::” 他今日来剑阁,以为只是谈事, 便没有带九节鞭, 不知道赤手空拳能不能打得过即将被裴汶惹怒的浮萍剑主传人。 孟朝莱看了裴汶几眼,见他仍一副叹气可惜的无辜样子, 孟朝莱胸膛起伏了几下,又压抑到平静。 乙珩三十三年的灵堂上,孟朝莱仍欠他一句谢。 环视守白殿一周,用来焚烧纸钱的铜火盆早已入库, 殿中只有一尊未点燃的雕龙铜香炉。 孟朝莱上前去,揭开炉顶,指尖抛出火焰将炉中炭火烧烫, 紧接着一掌拍在炉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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