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沉霜似乎没注意到,还在沉思:“怎么燕小花看上去那么怕冷,裹了一身的毛。” 他不知道燕芦荻怎么就从金丹一跃而至大乘修为,但既已大乘,又怎么会怕魔域的寒风呢? 谢邙沉吟不语,他垂眸看着碗里的雪山要化尽了,便用另一只手提起盖子把黑瓷盅盖上。 正要推到一边时,一只素白发烫的手忽然将他挡住。 孟沉霜道:“不是说给我尝尝吗?” “都化了。” “化了就化了。”孟沉霜捏住碗沿,“我还没有尝过这样的点心,好仙尊,你就饶我一口吧。” 谢邙被孟沉霜睁大眼睛巴巴盯着,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叹口气,松了手让孟沉霜把碗抢过去。 他挽起袖子递过去一把银勺,孟沉霜用勺子搅了搅,把粘稠的蜜搅散开时,发现碗里除了羊奶、酒酿、蜂蜜外,还有珍珠似的糯米小圆子。 孟沉霜先舀了一勺尝尝味道,眼睛一亮,而后便鲸饮一般,将整碗糖水都喝进肚子里。 谢邙一直看着他:“喜欢?” “爱妃怜我,怎能不喜?” 谢邙唇边似乎划过一道很轻的笑意,他为孟沉霜擦去指尖沾上的一点蜜糖,开始把黑瓷盅和漆盘收拾起来。 然而孟沉霜的下一句话,却登时让他的动作顿住。 “南澶,燕小花怎么会从剑阁出走呢?” 谢邙的目光落在深黑一片的漆盘和瓷盅上,手上的动作忽然变得极其缓慢,他被孟沉霜紧紧盯着,片刻之内仿佛芒刺在背。 方寸之间,静得只剩下杯盏挪动的声响。 沉默良久,他呼出口气,腹中酝酿的千言万语到了唇边却愈发难言,谢邙抬起头,却是眼皮一颤。 只见孟沉霜正侧身向外,望着窗外的落雪与重重宫殿,似乎从来没有把审视与质问落在谢邙身上,刚才那段话只不过是……一阵同谢邙的絮叨。 不过,身后陡然的沉寂在这时让孟沉霜回过头来,他看着谢邙眼底深色,轻疑:“嗯?你清楚这事?” “嗯。”谢邙的双肩沉稳下来,连带着音调也压低了,“是因为我。” 孟沉霜抬了抬眉:“的确会和你有关,毕竟他是想要……” 孟沉霜忽然在句子的一半停了下来。 谢邙接道:“想要杀了我。” 比起孟沉霜倏然虚弱犹疑的声音,谢邙在此刻忽然显得淡漠坦然异常,似乎有另一人想要取他性命于他而言,不过是件手边琐事。 孟沉霜从谢邙的态度中发现了隐微的异常端倪,眉心逐渐蹙起痕迹:“兰山暴雨之日,不是他第一次要杀你,是吗?他还尝试过?” 听到孟沉霜的声音猝然发紧,似是担心极了,谢邙不知怎么的,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反问道:“你怕我出手伤了他?” 谢邙看着他,脸上不见什么表情,双目却似两口深井,原本明澈的井水会因为幽深的阴影而变成漆黑一片。 不过几息之间,孟沉霜被他看得后颈发僵,冷汗热汗混在一起,霎时间浸透薄衫。 当蜜糖被饮尽,甜味也不会在口腔里停留太久。 在这件事里,虽然谢邙才是被刺杀的人,但燕芦荻毕竟修为弱于他太多,旁人最多称赞他一声孤勇孝义,却不敢去想燕芦荻真能杀死无涯仙尊。 修为之差,云泥天堑。 谢邙这样问,本不该叫人惊讶,但孟沉霜身是局中人,种种变数,皆有所知。 他看着谢邙,启唇半分,却也没有回答谢邙的问题,只缓缓叙述过往道:“我……浮萍剑主离开前,将浮萍剑的剑鞘留给他了,一作告诫,二作保护。” 剑鞘藏锋,孟沉霜愿燕芦荻能收敛锋芒,放下固执,但若有难,鞘中附着的浮萍剑意也可保他性命无虞。 可剑意无神志,它能护住燕芦荻,却不会懂得对敌人手下留情,无论这个敌人是谁。 谢邙默然良久。 孟沉霜不得不问:“你伤……” “我毁了浮萍剑鞘。” 孟沉霜怔住了,内殿微暗的光亮中,谢邙脸上的锋锐被削减,可越发浓重的阴影却透出某种难以言说的意味。 他抿紧的双唇勒出一道平直的暗线,神情明明很淡,却叫孟沉霜觉得,有隐隐波涛被压抑在平静的海面之下。 孟沉霜张了张嘴,想说这没什么,剑鞘而已,就是明日谢邙想把浮萍剑鞘铸鞘为犁拿来耕地,也未尝不可。 然而还没等他组织好语言,便听谢邙接着说自己是如何在道侣死后,做了个打孩子的不靠谱后爹:“那天在剑阁,我劈了守白殿中的灵位,孟朝莱拦我不住,我又一剑斩向棺椁,燕芦荻本在跪灵,起身阻拦在棺前,不让我毁浮萍剑主棺椁。 “孟朝莱将他拉开来,告诉他……勿做傻事,他不忿,攻向我,鹿鸣剑便一剑毁了他护身的剑鞘。而后他便奔出了大殿,后来我才知晓那日以后,他就离开了剑阁,不见踪影。” 谢邙见孟沉霜拧紧眉目望着他,停下来缓了一缓:“孟朝莱受了伤,养了许久,燕芦荻……我不清楚,或许离开时身上也带着伤。” 仙都戏文里讲的无涯仙尊劈他灵位的故事竟都是真的? 孟沉霜原以为这里面至少有七八分杜撰,比方说,谢邙当年说不定只是上了长昆山祭拜他。 孟沉霜问:“你呢?他们伤着你了吗?” “没有。”谢邙对上孟沉霜的目光,忽然又改口,“……或许有一些。” 孟沉霜握住谢邙的手,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 但他的眉头始终没放松下来,谢邙刚才的说法,依然无法解释一件事——燕芦荻为什么要离开剑阁? 即使他真的听信了流言以为是谢邙杀夫证道,要杀死谢邙为他报仇,何不借剑阁的力量? 更多的疑问如巨兽口中吐出的气泡般,不断从过往的深湖中上泛至湖面,又在幽暗的月光下一个个爆裂开。 世人皆以为谢邙杀夫证道,燕芦荻是孟沉霜的抱剑童子,他对谢邙的怒火与仇怨虽然剧烈,手段虽然极端,却在情理之中。 可孟沉霜的唯一亲传弟子孟朝莱,以及孟朝莱所代表的剑阁呢? 他们对谢邙这位算作宗门死敌的人,心态似乎平和得让人觉出几分诡异。
第47章 往来复声 孟沉霜死在春日。 但长昆山西岭之上, 终年冰封,没有四季轮转之分。 当第三百二十七任剑阁阁主的棺椁停灵于晓黑峰上主殿守白时,大雪再一次落了满山。 修仙者寿元悠长, 然终归不是不死仙躯, 丧事仪礼皆不乏。 二百四十年前, 剑阁第三百二十六任阁主孟瞰峰寿元耗尽, 于三千月峰坐化,其唯一亲传弟子孟沉霜为他敛骨抬棺,接过剑阁阁主衣钵。 而今,孟沉霜的徒弟孟朝莱也走到了这一步。 不同的是, 他的师尊, 死于非命。 非但如此, 守白殿的楠木棺中,竟只放着一身剑阁白袍。 没有尸身, 也没有被剑修当做命根子、要生同衾死同椁的佩剑。 因剑阁千年避世, 加之逝者生前屠戮天上都六尊,处境微妙, 上山吊唁者寥寥无几。 剑阁停灵之仪不同于凡间,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梵音道声。 更何况,孟沉霜一剑杀了倚泉寺高僧问空, 哪里还有和尚愿意来超度他的亡魂。 守白殿中,白花洁绸挂满屋梁,魂帆华盖在檐外飘荡, 仿佛要同大雪融成一片。 东方天际逐渐明亮, 孟朝莱与燕芦荻在殿中守完了两夜。 燕芦荻穿着丧服,跪坐在灵位下的蒲团上, 一边往铜盆火灰中添上纸钱,一边看着案上的贡果酒肉和香烛,时刻准备补上烧尽了的香与白烛。 孟朝莱盘腿坐在一侧,一把连珠琴架在膝头,人间虞朝送魂之曲《往来复》响彻一夜。 昏暗晨光中,一道雪青色人影越来越近,孟朝莱指下琴音愈发凌乱嘲哳,像是压抑的呼吸,摧折青山白雪。 “孟阁主……” “铮——” 人声响起,琴弦崩裂,断弦刮过孟朝莱指尖,留下一道鲜明的血痕。 孟朝莱倏然转头望向来人,凌厉如血的凤眸钉在裴汶身上,使他走上堂前的脚步一顿。 带裴汶入山的微山上前几步:“阁主,汶天尊说是故阁主故友,前来吊唁,我自作主张,带他上山了。” 裴汶手里握着合起的扇子,向孟朝莱拜礼:“见过孟阁主,斯人已逝,愿阁主节哀顺变。” 孟朝莱微微抬头,望着裴汶沉郁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神情,只觉得奇怪。 他缓缓开口,冷清的嗓音在此刻只剩下一片凝滞:“故…友?” 燕芦荻本来从蒲团上起身,取了三支未点燃的香,要递给裴汶,然而孟朝莱与裴汶之间的异样气氛,却叫他茫然地停下动作,张着发红的眼睛,出神地看两人。 “是。”裴汶试图笑一笑。 孟朝莱扫了一眼他袖子上的金银线:“阁下与我先师的确因无涯仙尊之故相识已久,一路升至辑案台掌事,现又领天尊之位,朝莱合该贺您高升之喜。但汶天尊,先师与您,何曾做过朋友?” “我……”裴汶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挂不住。 “您的确与无涯仙尊相熟,二位是否莫逆之交,我无从置喙。但而今无涯仙尊与先师……多有龃龉,恐怕九泉忘川死生不愿再相见, 汶天尊愿意前来祭拜先师的心意,朝莱领会了,只是灵前棺下,先师亡魂不乐于听活人诳语,假无涯仙尊情谊来称故友之言,可不必再提了。” 一番话里虽情敬理全,但却也不免透出几分掩饰不去的幽恨直指无涯仙尊。 都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裴汶借着谢邙的名头上山,便不得不担下这番扫射。 他一时语塞,然而孟朝莱却已经垂着眼帘,从燕芦荻手中接过三炷香,亲手借着白烛火焰点燃后,交给裴汶,自己侧开身退至一边,给他让出通往案上牌位的路。 裴汶只得顺着孟朝莱的意思,收起手里的扇子,接过香往前几步。 微山远远地站在大殿门口,孟朝莱与燕芦荻已在裴汶身后,只能望见裴汶算不上宽阔高大的背影,却看不到裴汶面对着孟沉霜的空棺与牌位,闭了闭眼,手中捻着香,极郑重地躬下腰,拜了三拜。 待裴汶将香插入香灰中立直,转过身,孟朝莱又退一步,为他让出空间,俨然一副这就要送客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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