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锤子的人影被放大,映在山壁上,随着火光晃动。 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 铁花在重锤下炸开,燕芦荻抱着蛟皮刀鞘往后退了一小步,低头看着铁花落在脚前青石地上,刺啦冒出烟气,缓缓熄灭。 太茫山万兵客以天地为炉,烧山锻脉铸神兵。 锤铁声停了。 应商站在锻剑台边,放下锻锤,转过头去看燕芦荻:“你来……你要走?” 燧火流石就堆积在锻剑台前方,融化的火浆和时间一起缓慢地流淌而过,空气灼热异常。 应商另一只手还控制着正在折叠锻打的钢材,没有穿上衫的健硕身躯被火光映地发红,肌肉轮廓清晰鼓胀,汗水顺着发梢落在呼吸起伏的胸膛上。 他说话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开始轻缓得与这幅粗犷颓沉的外貌毫不相符,可一看见燕芦荻怀里抱着一副空刀鞘,瞬间皱起了眉。 “嗯,我听说,谢邙这回伤得很重。”燕芦荻答道。 应商注视着重新换上白衣的燕芦荻,没有说话。 两人无声地僵持着,如果不是燧火流石燃烧的焰火还在晃动,几乎难以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良久,应商重新拿起锻锤,回首看向手中被烧得近乎发白的钢材,平静道:“你走吧。” “铛——!” 又是一锤砸下,火星四溅,太茫山中铸剑的日子,就是这般枯燥无味,千百年如一日。 “但是……”燕芦荻年轻的脸上浮出几分犹疑,下意识地上前几步说,“我的刀还在你那修……” “铛——!”应商一锤砸在锻剑台上。 他侧目而视:“你的刀?那把刀是我的。” 这话登时让燕芦荻睁大双眼,火光照亮他那副难以置信的神情:“应商,你和我……你怎么还能不认账呢?” “账?”应商将手中的钢材往前一扔,这个初具雏形的半成品落入火焰之中,顷刻被火焰烧弯,甚至开始熔出铁水,应商走下锻剑台,一边用布擦手,一边带着浑身灼热气息一步步靠近燕芦荻,“你把这当作一笔账?” 燕芦荻抱紧刀鞘后退,小声地说:“我没有,我只是……” 他说不下去了,低着头陷入沉默,双眼只能看见应商宽大而粗糙的手。 “你就非要去找他吗?” 其实应商的语气低沉缓慢,从来没有咄咄逼人,可他实在太高大,完全将燕芦荻罩进了自己的影子中,密不透风。 如果要是燕芦荻会害怕,或许也算是件好事,可他似乎半点恐惧的情绪也没有,冥顽不灵地用沉默和人对抗,非要一条路走到黑。 应商懂得他,只是时常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自己的话在燕芦荻心中多多少少有些分量。 “好,我知道了,”应商闭目长叹一声,“他花了三百年都没有劝住你,又何况我这个对你来说就是个打铁匠的人。” “我不是……”燕芦荻猛地抬头,终于想说些什么,可留给他的却只剩下应商的背影。 刚才被应商抛出去的锻钢已尽数熔化在燧火流石中,不见踪影。 他背对着燕芦荻走回去,抬手一招,霎时间未被火焰照透的黑暗中传来万千刀剑急鸣,兵戈颤抖碰撞。 爆破声中,刺目银光陡然闪过,眨眼间照亮四方石壁上悬挂着的无数神兵利器。 但皆不如眼前这把利刃,它裹挟着磅礴刀气破空而来,直指燕芦荻。 锵——!!! 空气震荡,卷开烟尘火焰。 眼前青石板中赫然嵌入一把通透近白的环首刀。 刀柄钎刻浮云流水纹,刀身生长游走着赤红色的花纹,整把环首刀震荡悲鸣,似高鸾长吟,久久不息。 刀尖扎进燕芦荻足前两步,他呼出一口气,握住玉猩刀,震颤顺着虎口传入心脏,他手上用力,把长刀从石中抽了出来。 玉猩刀原本没刻万兵客的浮云流水纹,燕芦荻之前把刀给应商,求着他又刻上。 现在,燕芦荻要带着这把刀走了。 应商又回到了锻剑台前,重新取出一块生铁,放进火中烧烫。 燕芦荻转身往外走时,身后又传来了打铁声音,当他走到崖边时,又遥遥一道喊声:“你最好期盼,谢邙会看在你给他捧了几百年剑的情面上,留你一命。” 燕芦荻的脚步停了一下,没有回答,在沉默中飞身下崖。 人影落下,林中飞鸟振翅而起。 应商侧过头,望着山坳之外浩浩茫茫的黯淡天地,手中发红的生铁块又在不经意间被烈火烧成铁水。 燕芦荻顺着寒潭水流往山下走,穿过连绵的山林,他站在大河边,抽出鞘中刀,借着月光来看。 大乘境的灵力注入,玉猩刀的赤红色纹路散出星辰般的光。 燕芦荻的神情不复吞吐犹疑,在此刻沉如顽石。 — 听雾阁中,谢邙落下一句地崩山摧的狠话,转身拂袖而去,不带半点留恋,甚至顺便带走了孟朝莱和莫惊春。 莫惊春懵懵懂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孟朝莱倒是还踌躇着想再问几句,但谢邙不给他这个机会。 转瞬之间,听雾阁中只剩下了孟沉霜和十几只琼巧兔。 兔子们基本不叫,脚底又是绵软长毛,往来行走无声,满室一下子静得只剩下孟沉霜的遗憾长叹。 他抓过枕边打瞌睡的琼巧兔,十分恶劣地挠着兔子肚皮把它吵醒。 醒来的大白兔在孟沉霜身上委屈地挣扎乱蹦,孟沉霜却异常独断专行地把脸按进了琼巧兔的长毛里,深深呼吸一口,并对系统说:【你看,我这么做是不是非常凶神恶煞,非常符合魔君形象?】 琼巧兔的后爪在孟沉霜脖子上乱蹬,留下一串花瓣似的红痕。 系统:【计算中。】 孟沉霜再次长叹。 之前在雪席城,他们意识中的时间流速过快,回到现实状态才发现距离天上都与魔界的和谈还有一旬时间。 孟沉霜还能再苟一会儿,但魔燃犀被斩首的那天必定会到来,他不能坐以待毙。 在谢邙和孟朝莱走近听雾阁前,他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服他这个不太智能的系统相信,像魔燃犀这般邪恶的人,一定会利用自己这张脸,在谢邙跟前做文章——比如说伪装成浮萍剑主。 系统半信半疑,暂时允许孟沉霜按照“偷梁换柱”的台词走。 这是一条可行的路,如果谢邙相信他是浮萍剑主,而非魔君燃犀,将他送给天魔斩首之事,就要重新商榷了。 可孟沉霜没想到的是,谢邙拒绝相信他表演出来的一切,直接把他整个戳穿,并抬出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魔燃犀见过他的记忆,当然有办法模仿。 但如果不从过往记忆入手,孟沉霜又要如何证明自己是自己? 谢邙的思路几乎彻底堵塞了孟沉霜自己扮演自己的这条路径。 不过作为魔君燃犀来扮演浮萍剑主,本非上策。 顾元鹤的揽山堂记忆让他觉察出一些怪异的端倪。 《叩神》作为一个单机游戏,孟沉霜每次下线上线时,游戏中的时间都是紧密接续的,毫无中断,即使是弹出了绿色防护,孟沉霜也并非是被强制登出了,他的意识仍能觉察到时间的流逝和自己大致在被谢邙做什么。 所以他不应该有记忆的缺失,但现在,他怎么也找不到揽山堂杀人之日的记忆。 比起有谁假扮渡劫期浮萍剑主去杀人,孟沉霜更倾向于自己的确杀了人,却忘记了起因经过结果。 他不是杀人狂魔,如果他真的做下了这一切,一定有什么原因,让他不得不这么做。 顾元鹤看到了经过与结果,却未必知道起因,如今七十五年过去,浮萍剑主身死,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心魔幻境,顾元鹤只能默默铭记着这血腥,无法再对一个死人做些什么。 谢邙把孟沉霜的尸身据为己有,就连鞭尸都没有他的份。 现在如果孟沉霜想要扮演浮萍剑主,其实是兵行险着,顾元鹤不想浮萍剑主复生,谢邙对死去道侣的态度又很是诡异。 孟沉霜还准备了另一条路,强行逃离无涯兰山。 用魔君燃犀的身份逃回魔域,暂时避开关于浮萍剑主的恩怨纠葛,在加上魔君燃犀的血脉之力,孟沉霜足以自保,换得喘息之机。 但孟沉霜之前的伤还没好全,又在雪席城强行动用魔气,伤上加伤,恐怕还要再仰仗莫惊春给他治几天病。 不过雪席城一战后,系统给他发放了新的奖励物品和经验值,他升到了68级,得到一瓶上品疗伤灵丹,以及若干灵石。 偷偷服下灵丹后,他能比莫惊春告知谢邙的康复时间更早伤愈,时间差可以制造时机。 但愿谢邙不打算把魔君燃犀提前送往天上都。 孟沉霜长臂一捞,又抓来两只兔子抱在怀里。 他就这么左拥右抱地躺在床上,望着烟气般的淡色床幔思索,再次晕晕乎乎地睡了过去。 中途莫惊春来为他换药喂药,他短暂地醒了一会儿,紧接着又被过于浓郁的药力催得困倦。 莫惊春沉默了一会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对这个待他很好,却也真的骗了他一路的魔头说:“多休息是好事。” 孟沉霜睡得日夜颠倒,最后却是被热醒的。 他以为是被子盖得太厚,迷迷糊糊想把被子掀开,却只抓到一手柔软绒毛。 他没盖被子。 堕魔肌体□□燥热,火炉似的杵在这,但兰山已是深秋,夜里山风寒凉,琼巧兔喜欢挤在一起睡,现在又出现了孟沉霜这个热源,所有兔子都挤到他身边,将他团团包围,像是给孟沉霜披了一身兔毛大氅。 孟沉霜心说我是纵横魔域作恶多端大魔头,我今天就要为非作歹、大逆无道,把这群兔子全部吵醒,赶去工坊织布染布,不织出十匹布来,明晚不准上床。 他睁开眼,正要将这万恶不赦的念头付诸行动,眼角余光却恍然瞥见漆黑夜色中,一道黯淡身影无声伫立在他的床榻边。 垂落一半的纱帘挡住了身影的头肩,可透出的隐约轮廓却昭示着来人低垂着头,目光尽数落在沉睡的孟沉霜身上。 是谢邙。 孟沉霜醒来有一会儿了,可他什么声音也没听见。 对方一定来了很久,却一直只注视着孟沉霜,缄口不言,如同时间全部暂停在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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