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决于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孟沉霜道,“他没有莫雩之外的亲眷,春陵医谷也不曾传出有人被剑阁阁主残杀的消息,我料想你不会刺他几剑,那么除了你瞒下莫雩之死外,还能做些什么?是给他下了毒,还是凿了个黑牢把他锁起来,又或是强行逼迫他与你欢好?” “先生怎么知道?” 孟沉霜看着孟朝莱端着这张忧郁又悲伤的小脸,却说出这等虎狼之词,一口气没喘上来,给他包扎伤口的手一抖,差点按进裂开的肉里。 孟朝莱一时间痛得脸色发青,明白过来,这的确是他师尊,不是旁人假扮的了。 如果此刻孟沉霜手中有一根鞭子,恐怕已经抽到他身上来了。 孟沉霜:“你要是真干出这些事,不必为莫静之而死,我今天就要亲手清理门户,然后拖着你的尸体,去莫静之门前三跪九叩,自陈教徒无方,请他拿剑把我一道杀了。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孟朝莱□□着上身,扑通一声在孟沉霜膝前跪下。 在这双熟悉的眼睛的瞪视下,一五一十地把他和莫惊春只见发生的一切都说出了口,最后,取出装着擎神丹的锦囊,交回到孟沉霜手中。 一切事端皆因这颗丹药而起。 孟沉霜打开锦囊,浓郁的神力气息逸散而出。 孟朝莱叩拜:“这颗擎神丹是由先生交到我手中,朝莱有负重托,如今便将它交还给先生,如果芦荻需要……” 孟沉霜却重新合上了锦囊:“你方才说,我当时把擎神丹交给你时,说过这是莫雩给的,用来给静之治病,别鹊音在无涯兰山上也说过同样的话,我猜这颗擎神丹就是莫雩从某处得来的, “即使静之如今不知如何又得来一颗治了眼疾耳疾,这颗擎神丹仍该还给他。燕芦荻的心病,我会再想办法。只是……” 该由谁把这颗丹药交到莫惊春手上? 孟沉霜不便暴露自己的身份,无法前往,若由孟朝莱去,为免让人感觉他不知悔改,想靠一颗丹药抵消自己的过错。 “等有时机,我把擎神丹送回莫医君手上。” 一股兰麝香气靠近,谢邙从孟沉霜手中取出了锦囊,随即冷淡地瞥视着跪在地上、一副可怜样的孟朝莱。 “孟阁主,别再演出这幅凄惨样子,谁又会信你。” 孟朝莱一颤,抬头望向孟沉霜,见后者叹了口气,却不曾反驳,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鬓发。 “你做的这些事情,比我说的那几样温和些,可是覆水难收,无论这是一捧冰水、还是一碗烫茶,你都已无法挽回。 “我原以为你会把自己说得更罪大恶极、十恶不赦,好激得我现在就一剑杀了你,然后把尸体扔到静之面前,依他的性子,无论再怎么恨你,总还是会为你掉几滴眼泪。” “这不好吗?静之必定恨我入骨,要我挫骨扬灰。” “李照枫,”谢邙沉声道,“你不说真话,是因为不敢吗?若是莫惊春不想让你死,只想从今以后把你忘却,你要如何自处?你不敢接受这样的结果,宁肯以死相逼,好叫他永远忘不了你。” “谢仙尊!呵……仙尊如今说得轻巧,你我易位而处,仙尊敢说,自己不会走这条路吗?”孟朝莱终于被谢邙的功力逼得撕破伪装,怒目而视。 “若我与你易位而处……”谢邙的目光凝聚在气势汹汹的孟朝莱身上,反复推敲他的话,忽觉有异,“孟朝莱,你根本不打算死,我说的可对?你还留了什么后手?魂魄夺舍?附身傀儡?” 孟朝莱瞳孔猛缩。 谢邙仍步步紧逼:“像你这样贪婪的人,哪里舍得放手,又哪里舍得这条命?孟朝莱与莫惊春之间覆水难收,但只要再换一个身份,和他重新开始,便又是一杯稳稳当当的新茶了。孟阁主,看来你打定主意怙恶不悛,只当自己在八因山上的失手纯属意外,还想着再骗他一次?” 孟朝莱转头就是眼睛一红,对着孟沉霜喊:“先生!” 这是当面来打小报告了。 孟沉霜犹记得孟朝莱刚上长昆山时,行事谨小慎微,听话懂事,很少给人添麻烦,且极能干,未来必能当大任。 唯一一次向孟沉霜告状,是哀戚戚低诉三千月峰上,微山养的仙鹤爱叨人,把燕芦荻的头发给叨掉了。 孟沉霜深知孟朝莱那几滴眼泪是假的,可是为人师长,第一回听乖巧的徒弟提出什么要求,那还能不满足呢?连夜上三千月峰,把仙鹤们移到别处去养了。 如今却不同。 “朝莱,我问你一个问题,我与那九泉判官相识,可托他送你入轮回转世,重回人间,但如果更换身份再来一回,莫惊春仍旧无意,你该当如何?” “只要再给我些时间,怎会无意?” “他要是自始至终念着的都是剑阁阁主孟朝莱,又或是,为情所伤彻骨,再也不愿牵扯红尘,你又能怎么办?水泼入土,执念生根,哪里有重来的机会?” “先生竟也懂情吗?” 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把孟朝莱逼急了,这张嘴也敢无差别攻击。 孟沉霜静静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第叁佰贰拾柒任剑阁阁主孟沉霜,天生地养,道骨道心,却少一颗真心,自识字起便诵读太上无情道经,修习无情道法,历时五百载,无情道大成。我自然是不懂情的,只是想着,你心中对我有几分期待,我便这般待你, “可如今看来,你从未这样看我,那我们不如开诚布公地讲,你师尊孟沉霜已死,无论你这个做徒弟的再怎么翻风浪,世人都只会惋惜他门楣不幸,不会强求一个死人活回来做些什么。你是死是活,爱谁恨谁,与我魔君燃犀,何干呢?” “那谢邙是死是活,爱谁恨谁,也与先生无干吗?” 话音落下,孟沉霜的笑完全冷了下来:“我不在乎他爱我还是恨我,但他是我的东西,他的命是我的,永生永世都是。你要是有胆量,就学着我的话,说给莫惊春听罢!” “先生!”孟朝莱惶恐地扑上去抱住孟沉霜的腿,流出来的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先生——” 孟沉霜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极为不耐地挥袖起身离去。 谢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后,单膝曲着蹲下身,那双冷如深井的双眼就这么望着跌进泥地里的孟朝莱:“你师尊修无情道,虽无情,却并非没有喜怒哀乐,不要惹他生气。” 孟朝莱止不住眼泪,开口时连声音都被泪水黏连在一起:“……谢仙尊,若你我易位而处,你真的甘心吗?……我不甘心,我一点儿也不甘心!” “不甘心又如何,你只是在给自己徒增烦扰。”谢邙起身离去。 孟朝莱仰躺在地上,离去的人影在他目中仿佛倒悬而下:“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谢邙的背影停住了,孟朝莱不由得大笑。 谢邙转过身,冷冷地看着他发疯。 “李家人,没有一个不疯的。赶紧把自己收拾干净,我和阿渡明日启程去聚堡峰,我们回来时,你最好还乖乖待在这儿,不要跑出去惹是生非。” “那静之呢?” 谢邙眼中闪过一缕青光,嗤笑道:“孟阁主,你连顾元鹤都打不过,不若祈祷他不会来杀你。” - 聚堡峰较之锦上京更北,地势更高,孟沉霜与谢邙御剑到达时,山上仍是春寒阵阵,长风穿野。 但冬日积雪已消,盛开着鲜花的草甸上,沉埋着许多枯骨。 其中一些肌肤血肉未腐,只是变得干硬棕黑,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大约是依照传说来此地寻宝之人死在雪季,而后便被冰霜掩埋。 孟沉霜用神识一探,找到山体中的一处空心。 两人降落至地,谢邙一剑削开堆了半山的碎石。 一窝灰色的兔狲被这惊雷般的声音惊吓,倏地窜出几十米。 碎石堆下有一处洞口,孟沉霜担心下面空气不足,下了洞穴后,只以夜明珠照明。 幽光一照,显出平整异常的洞壁,其中还有许多石桌、石槽等物。 看来当年的堡兵不止在外面山坡上用石头建了堡垒,也把山壁凿开,掘地三尺深入其中。 只是堡垒坍塌后遗留的碎石太过沉重冗杂,来此寻宝的凡人才没能发现碎石堆后别有洞天。 孟沉霜走在前面,谢邙始终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往洞穴幽深处去。 孟沉霜习惯了了谢邙沉默寡言的做派,一路上没怎么回头,也没有发现谢邙目中的青光越来越浓。 洞穴一路向下,渐渐越收越窄,到最后只余下尺方之地。 已不知此为地下多少丈,空气稀薄得近乎于无,当年李瑾派出的人掘到此处,便再无法往下。 谢邙在孟沉霜身后问:“把这个洞劈开吗?” 孟沉霜忽然想起外面山坡上跑过去的一家兔狲,遂道:“直接劈洞,恐怕山会塌,稍等,我看看山。” 孟沉霜用手掌贴住山壁,向内灌注微弱魔气,魔气在山体中游走一圈后,微微震动着回到他手中。 几个算式和推断结果隐约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果然……萧绯穿越前会的那些东西,他也没有完全忘光。 “南澶,你用灵力撑住这几处,”孟沉霜给他指了几个方位,“我把这洞继续挖下去。” 谢邙不多问,如言照做,孟沉霜转身,依着山脉结构向洞中灌注魔气,登时顽石化作齑粉,被不断抛出。 洞内一时烟尘滚滚,谢邙一挥手,起灵阵隔出一片清旷空间。 孟沉霜的力量和神识越往下,便越能感受到有一股隐隐的清气在向外逸散,他顺着清气的指引,魔气在山体里又转了几个弯,终于在不知几百丈下,探到一方木盒。 魔气一拉,木盒便顺着洞穴往外飞。 谢邙听着洞里传来的呼呼风声:“阿渡,慢一些。” 孟沉霜回头看他一眼,放慢了手上的动作。 一刻钟后,一只漆黑的木盒被收入手中,外观完好无损,凉得像是一块冰。 这盒子没有锁,全靠钉子将盖子钉住。 这里太黑,孟沉霜和谢邙退到山洞之外,寒冷的风一下子卷得襟袖飞动,兔狲一家远远地看着这两个人类。 孟沉霜翻出一把短匕,沿着缝隙把盖子撬开,天光落进盒中,最先漫起的是一股铁锈味。 血早就干了。 是那九颗从各面钉穿心脏的铁钉生了锈,而被钉住的心脏早已风干空瘪,缩成半个拳头大的一团黑褐色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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