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番下落与上升,哪方是天,哪方是地已经不能够辨别。 孟沉霜勉强适应了这过山车一般的水路,前路忽然在这时亮起微芒。 水流暂且和缓下来,木兰舟徐徐向前。 那光亮越来越强,穿透雾气的缝隙,洒落在黑水之上,泛起粼粼银光。 孟沉霜抬起头,便见一轮圆月高悬天顶,方才一瞥而过的根根百丈高灰白巨柱弯刀般指向它,好似为这在烟云间隐现的月撑起一片高阔的穹庐。 白月清辉如是。 然而孟沉霜与谢邙到达月迷津时,尚是清晨,到现在,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 白日里,哪来的月亮? 木兰舟平稳地往前行驶了一段距离,路过一轮在水中浮泛的月影。 然而铜桨一拨,却没有把月影打散。 因为这不是明月的影子。 孟沉霜的目光穿透黑水,望见了那水波之下,正散出凄清光辉的圆盘。 “这些都是应龙麟。”无脸艄公听闻孟沉霜是第一次来,一边划桨,一边道,“万年前紫微君应人间帝王之请,来斩杀在巴川一带布旱作乱的应龙,那应龙死后尸骨留在此地,煞气浓雾汇聚,龙鳞残余千片,被外面的太阳一照,在里面看起来跟千百个月亮似的,人们就管这里叫月迷津。” “紫微君不管这应龙尸骨化煞吗?”孟沉霜问。 月迷津方圆百里皆为煞气笼罩,水泽腥冷,外人无从窥探,是以修仙界中见不得光的交易全都躲进此地。 高门大宗、天上都官奈何不了,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这黑市存在。 “多管闲事被雷劈死的人,哪还能管得了。”无脸艄公说。 孟沉霜微微蹙了蹙眉。 谢邙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这阻绝窥探的幂笠轻纱,望见孟沉霜的神色,他开口道:“据传当年应龙死后,尸身焚火万丈,三月不灭,灾殃更盛,紫微君于是大改周遭江河状貌,引巴川水游走盘旋与龙骨之上,浇灭大火。 “应龙布旱祸乱人间,紫微君出手将其斩杀本是义举,但更改江河行地之势,利民生息,那本该气数将尽的王朝又延续百载,是为干涉凡间气运,因此被天雷诛灭。” 孟沉霜听后,默然不言。 木兰舟滑过千千万万轮明月,在黑暗中继续向前。 参差落错的建筑在水岸边隐现,一双双藏在雾气中的眼睛注视着来人,偶有旗帆招展,写着种种暗地里的营生,招揽客人上门。 一条岔路出现在前方,无脸艄公将船撑向右边。 谢邙冷不丁地问:“船家,这是往雾失楼的路么?” “自然,”无脸艄公回头说,“应龙有翼,雾失楼在翼骨之下,我们刚刚划过它的肋骨,正往翼骨里走。” 在黑水中穿行的木兰舟不止这一条,但撑船的艄公脸上都没有五官,以免在这混乱的地界惹上什么事,要被人寻仇。 无脸艄公转身继续划船,木兰舟正在拐进龙翼水流,谢邙说:“船家,我们想走左边那条路。” “你们不是要去雾失楼吗?雾失楼在右边。”无脸艄公继续划桨,木兰舟片刻不停。 孟沉霜听着两人交锋,看向谢邙,眨了眨眼,传音道:我刚刚是不是该给他十八块灵石? 很显然,这无脸艄公听他俩第一次来月迷津,身后似乎又没有亲朋好友看顾,便打算把他俩拉去卖了或者杀了。 谢邙回答:那他便要当你我人愚而家富,更早一步杀人劫财。 孟沉霜:……有道理。你坐好,我去会会他。 孟沉霜站起身,浮萍剑正要入手同无脸艄公讲讲道理,忽然砰的一声。 一根长棍从一旁伸出来,打在无脸艄公背上,把他连人带桨,直接抽进了黑水里! “好你个东西,日日劫财害命把人往沟里带,这月迷津还做不做生意了!”黑衣青年冲无脸艄公怒吼。 无脸艄公扑腾着想浮起来换口气,下一刻又被黑衣青年一棍子砸在脑袋上打进水里:“救……” 几条鳄龙从黑水中浮了起来,血红的眼睛盯着落水人,摆动尾巴慢慢游了过来。 无脸艄公见势不对,也不浮上来继续触霉头,往下一潜,抛下木兰舟便跑了。 孟沉霜:“这是……” 黑衣青年把棍子扔给身后侍从,朝孟沉霜抱拳道:“二位受惊了,我名无央,是雾失楼一位管事,二位可是要去雾失楼?” “是这样没错,但……”孟沉霜语气微妙,“你把我们的艄公赶走了,我们如何去?” “二位可乘我的船,我送二位过去。” 孟沉霜一听,心情更微妙了:“方才你说那艄公谋财害命,我如何能确定,你不是来谋财害命的?” 这一通混乱,简直像是一局仙人跳。 无央:“呃……我这个,我们,呃,我们雾失楼谋财,但不害命,真的,我们是本分生意人,就连天上都谢督领都夸我们守规矩呢。” “……?”孟沉霜缓缓回过头,看向坐在木兰舟中岿然不动的谢邙。 谢邙轻咳一声,默默传音:以前追捕魔族时与雾失楼有过往来,我告诫他们守规矩些,眼前这位的确是雾失楼的人。 孟沉霜再次怀疑地打量了一眼无央,才说道:“那便请管事引我们去雾失楼。” 无央一下子提起了精神头,招呼了个侍从上孟沉霜二人的船,两舟并行,拐向应龙左翼。 水色依然深黑,无央同二人絮叨到:“现在的艄公愈发黑心了,像过去那般绕远路多收钱还不够,直接把人半路绑了杀了的比比皆是,唉,这客人到不了雾失楼,不是断我们财路吗?” 孟沉霜侧了侧头:“贵楼有浮萍剑意地图送出去卖,还怕没办法财源广进吗?” “钱不嫌多嘛,不知道二位来雾失楼所谓何事?鄙人专管□□,今日相逢便是缘分,若杀一人,我便给二位打个八点八折,再杀一人,就再打八点八折……” “多谢管事美意,我俩不买凶。”孟沉霜道,“若要杀人,我们一般自己动手。” “呃……”无央卡壳半天,方才道,“二位真乃猛士也。” “如果想请雾失楼出手救人,该找哪一位管事?” “这就要看客人要救的人,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了。” “大宗高手追杀,重伤近死。” “啊……”无央侧目,上下打量一边孟沉霜和谢邙,“是个复杂的单子,有那么几位管事手底下有能人异士会接这种单,具体还得看二位的出价和身份。” “身份?” 无央笑笑:“自然,我们雾失楼很讲道理,若是大能贵客,自然有贵人接见。” “若是天瑜宗宗主,亦或剑阁阁主来呢?” “雾失楼热情好客,这样大的名头恐怕会由我们楼主失山先生亲自接见。到了,就是这里,二位下船小心。” 木兰舟在下一刻撞上河岸,荡起水波。 一座巨大的木楼抖落湿冷的阴影,孟沉霜仰起头,望见这粗陋的木楼如巨人般在月下高高耸立,却打满补丁、插满后加的木梁,风一吹就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好似随时都可能倒塌。 顺着台阶走几步,脚下尽是湿朽发黑、爬满青苔的旧木板。 孟沉霜再一次怀疑自己被仙人跳了。 不知道他当年来时作何想法,又同那失山先生做了什么交易。 然而无央极为热情地领着两人往里走:“我们这里有擅长使圆月弯刀的张管事,擅长控制灵蛇的白管事,还有温柔抚慰的梁管事,都接救人的单子,客人看看喜欢哪个?” 阴冷潮湿的雾失楼内,黑衣门人来来往往,二人被无央引入一个小隔间谈话。 甫一落座,孟沉霜道:“我想见你们楼主,失山先生。” “失山先生?”无央一愣,“您的单子这样棘手吗?几位管事修为都很不错的,用不着劳烦先生。” “我想下的单是——问失山先生几个问题。” “先生这些年,很少见客。”无央委婉相拒。 “只有他能回答我的问题。” “先生开价很高的……客人想问问题,也可以找八妙管事算一卦,很灵验的,一卦只要一千灵……” “无央管事,”一直默然跟在孟沉霜身后的谢邙摘下幂笠,打断了他,“如果无涯兰山谢邙来了,要问当年浮萍剑主之事,你们家失山先生,见还是不见?” 刹那间,无央对上谢邙比月迷津黑水还要寒冷的双目,登时瞳孔大睁,颤抖着出声:“谢谢,谢……” “不必言谢。你请失山先生来,我自当同你道一声谢。” 谢邙面上没有半点情绪,语气亦淡。 无央:“我,我我……” 他吓得陀螺一样,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找人了。 隔间门砰一声合上,震落木梁水滴,孟沉霜轻笑一声,引来谢邙的目光。 他也摘下幂笠,笑道:“谢仙尊声名远扬啊。” 没过片刻,一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紧接着木门被一把拉开。 “谢、谢……魔君!!!” 孟沉霜脸上的笑意还未收敛下去,看见门口那一身黑袍广袖、表情中压抑这惊恐的高瘦男人,说道:“也不必谢我。阁下便是失山先生?” 失山看着屋里一脸春风晓月的魔君燃犀,又看看旁边终年面若冰霜的无涯仙尊,以袖掩面,深呼吸数次,终于换回雾失楼人手一份的热情好客笑脸。 失山先生高而瘦,在月迷津里终年不见阳光,肤色惨白,眼圈漆黑,这么一笑,显得惊悚异常。 他缓缓在谢邙与孟沉霜对面坐下,僵硬地再笑了两声,随后问:“听说是谢督领想问剑主旧事?魔君陛下也想听吗?” “听,为什么不听,”孟沉霜道,“我们毕竟用着同一张脸。” “谢督领具体想问什么样的问题?” 谢邙:“是孟沉霜请你出手救顾英顾元鹤,是吗?” “呵呵呵,”失山惨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但他似乎主持不擅长笑,一双眼睛看上去倒真诚得很,“我们雾失楼一般不会透露雇主信息,不过……夫妻本一体,浮萍剑主毕竟是谢督领道侣,又下的不是买凶杀夫的单子,说一说倒也无妨,不过这价钱……” “你想要什么?” 失山的目光在谢邙与孟沉霜身上游转:“光是谢督领与魔君陛下愿意来,我雾失楼已经是蓬荜生辉,我也不敢再多收什么,以免旁人说我是奸商。不若请谢督领赠我一匹琼巧织金罗,上一回剑主来,我看他身上穿的琼巧烧花缎实在精美,令人心生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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