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戾云轩外已被罩上重重阵法,裴汶还没跨进门,一道灵刃便飞落脚下,击碎青石板地。 他无言地看了仆役一眼,仆役躬身向内,恭敬道:“二小姐,我把汶公子带来了。” “进来。”裴新竹沙哑厉烈的声音响起,禁制法阵与轩门一同轰然洞开,放裴汶入内。 轩中窗格皆被厚缎掩盖,又不点火烛,黑洞洞一片,几乎无法视物。 又不止裴新竹用了什么法子,室内空气寒冰刺骨,呵气成雾。 裴汶顺着仅有的光亮看过去,在凝滞的黑暗中,一双苍白消瘦的手。 它们被裴新竹捧在怀里,淡淡神力金光从天尊金络与灵官银络中释出,补全了那双手掌上腐烂缺失的血肉。 神力不可活死人,但可生白骨。 只要天上都还未陷落,身在高位之人,便可从中分到些许文帝留下的神力与灵泉灵力。 裴新竹不像谢邙那般能找到万年神冰玉做棺材,便只能用微薄的神力维持裴新鸢的尸身不腐。 待血肉长全,裴新竹虔诚而细致地为她擦去手上污渍。 浮尘魂莲炉被放在裴新鸢双膝上,破碎的破魂在其中散发出黯淡光芒。 裴汶在黑暗中收敛好神情:“她只剩一半躯体、一点魂魄了,你还是不打算放弃?” “连裴桓都没有放弃,我为什么要放弃?” “竹天尊!慎言!” “呵……你还没有找到谢邙的踪迹?” “他若成心想隐匿气息,找起来就没那么简单。” “倒如我所料,他身边还跟着魔君燃犀,的确不好找。”裴新竹道,“我已经知会了阿耶山,魔君不在孤鹜城中,让他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老巢被捣,说不定能逼魔君现身。” “阿耶山?你私自与天魔王通信?!”裴汶的双目猛然睁大。 “有何不可,我要杀谢邙,他要杀魔燃犀,两全其美。汶天尊不也与天魔将领有往来么?你难道觉得,这事瞒得过裴家?” “但阿耶山他……”裴汶深吸一口气,“此子鹰视狼顾,不可相交。” “你既不想见我与他往来,那就早日寻到谢邙踪迹,我还有一笔账要同他算!” “我……”裴汶沉默半晌,“容我去问雾失楼,他们消息灵通。” — 雾泊之侧,春寒料峭。 痨死生问到了自己想问的事,又发泄了一通百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头的怨恨凄厉,冷静下来后,摸了摸花白的头发,又去燕返居中检查病人情况去了。 谢邙没有拦他,径自返回伏雪庐中。 刚一推开门,便见床榻上那双青瞳飞速闭紧,青瞳的主人锦被一拉蒙住头,假装陷入梦乡,什么也没听见。 可刚才谢邙出去时,怕孟沉霜热,从没给他盖上过被子。 这一通欲盖弥彰让谢邙开门的动作顿了顿。 他缓步走到床沿坐下,短短的路程无端耗费许多光阴,谢邙俯视着孟沉霜,又静默了片刻。 孟沉霜的脸此刻就在谢邙腿边,每一份灼热的呼吸都清晰可感,不一会儿,汗珠就顺着鬓发滑落。 谢邙伸出手,本想给他擦汗,却在中途忽然换了个方向。 他拉住锦被边缘,哗地一扯,淡碧色锦被瞬间被掀开,带起一阵凉风。 冰凉的气息触及肌肤,孟沉霜猛地睁开了眼,一下子对上谢邙注视的目光,冷不丁打了个颤,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伸手扯过被子往床里面一滚,厚厚的锦被瞬间把他裹成一长条春卷。 只有上半张脸露在外面,双眼警惕地看着床边坐着的人。 谢邙居高临下与他对视,面色中带着深沉与不解。 随后,孟沉霜顶住这高大身形带给人的压力,伸出手抓着被子一拉,把锦被最后一点边角从谢邙手里抢了回来。 “你做什么?”孟沉霜瓮声瓮气。 谢邙第一次见孟沉霜这样耍无赖似的不高兴:“我看你热,还是别把自己裹着了。” “不要。”孟沉霜又往床里面缩了缩,浓睫仿佛扑闪着潮湿的水汽。 当真是不寻常。 他俯下身问,阴影伴着藤萝花影一起笼罩住孟沉霜:“很不高兴?因为我?” 孟沉霜没地方缩了,只好把脸继续往被子里埋,只剩下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闻言瞪了谢邙一眼:“除了你,还能有谁……痛……” “哪疼?我帮你揉揉。”谢邙说着直起身,又打开药油瓶子。 孟沉霜看着琥珀色的油脂在谢邙掌心堆叠,回忆起那长而有力的手指粗糙的触感,整个人抑制不住地抖了一下,张目结舌:“你还要揉?” “你不是说痛吗?” “你弄太多次了,胀着痛……再来,不是只会更痛么……”孟沉霜咬着牙启齿。 谢邙搓热药油的手停住了:“你的意思是说——” 那话将要出口时,孟沉霜蹬了谢邙一脚,谢邙只好俯身贴到孟沉霜耳边,用微不可闻地起身询问孟沉霜说得是否是他所想的那样。 不知是热还是恼,孟沉霜脸颊桃花似的泛红,张口咬在谢邙下颌上,留下两排鲜明的牙印。 疼痛让谢邙的眉轻蹙了一下,但他任由孟沉霜撕咬,动也不动。 原来仅仅是这样,孟沉霜便觉得痛了吗?那过去他岂非是…… 好似有一截冰锥骤然钉进谢邙的头颅中。 以前孟沉霜醒来后,从不跟他聊这些,更很少说什么感受。 现在这样是因为堕魔之躯取代了无情道么? 可是…… 谢邙漆黑的眼珠转向孟沉霜,望进一片朦胧雾气中。 “你还要修太上无情道吗?” 在《叩神》游戏系统中,无情道剑修显示为进阶最快的角色选项,是以孟沉霜当时做选择时没有半点犹豫。 不过现在…… “未曾听闻过有堕魔能够飞升仙界。”孟沉霜如是说。 “你仍想要飞升?” “否则如我师尊孟瞰峰那般,耗尽寿数而坐化吗?”孟沉霜垂下眼帘,“只不过,现在的确不是飞升的时候,还有许多事情没有了结……” 谢邙没有从孟沉霜口中得到一个绝对否定的答案,眸中光晃动了几下,又被迅速压至眼底,只道:“方才徐复敛来了。” “我听到了。”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刚刚是装睡,孟沉霜干脆不再掩饰。 寒骨潭中一通胡闹以后,撇开那些天命的后怕,他对谢邙只不过是有些羞恼。 毕竟他叫谢邙“救救他”,谢邙也照做了,就是实在肆无忌惮了点儿,孟沉霜的腿根腰腹到现在都还在抽痛。 不过对于堕入欲念的魔族来说,若是太过温柔小意,大约也是不行的…… “所有?”谢邙继续问道,没有评价孟沉霜这点装睡的小把戏。 “所有。”孟沉霜想要点头,可是稍稍一动,鼻尖便撞上了谢邙的脸颊,只得停在这里。 谢邙的目光描摹着孟沉霜逐渐锁上重重深雾的面容,道:“裴氏要给问空下毒,我并不奇怪。 “他行事向来中正不偏,许是挡了裴氏借天上都掌权的路,但倚泉寺无论如何都会在六尊中占据一席之地,比起杀死问空换一个新的和尚来,不若将他就放在那个位置上,当一尊不会说话、也不会碍事的雕像。” “是啊,连春陵医谷在六尊之中都只剩下了一席之位。”孟沉霜轻嗤一声,不知是笑是嘲,“桐都裴氏手眼通天,意料之中。燕氏大陵中,也有裴氏留下的阵法。” 当时侘音山中,大陵之下,血腥混乱接踵而至,不给人片刻喘息的机会,二人没有时间深思裴家人在燕氏大陵中留下镇魂大阵的用意。 如今回过头来一想,处处都透出一番阴森诡谲。 “那是个镇魂大阵……”孟沉霜思索着,身下的不适在思绪飞速运转中逐渐被忽略,“若是地有厉鬼,留一个镇魂大阵也不算奇怪,有净煞阵也不奇怪。可把镇魂大阵藏在净煞阵之下,是不想让人知道镇魂大阵的存在,但有什么理由费这番功夫?” 最终还搭进去数条性命。 谢邙的眼梢忽然抬了抬:“镇魂……燕氏族人的魂魄,当真需要镇吗?” 孟沉霜一愣。 偌大一族灭门惨死,其中生出厉鬼,也在常理之中,但未必每一亡魂都会变作厉鬼,一旦设下镇魂大阵,本该自行流入幽冥九泉投胎转世的魂魄也无法离开大陵,只能在无尽的黑暗岁月中消磨干净记忆,被仇怨侵蚀,变作怨魂煞。 而后又被那净煞阵吞噬。 其间险恶环环相扣,思之遍体发凉。 只是裴家人恐怕没想到,后来会出燕平这段岔子。 孟沉霜:“我猜两个相连的大阵是为了消耗尽墓中魂魄,阻挠他们离开投胎。但裴氏与燕氏无冤无仇,何必做出这种阴险勾当。” “若是有冤有仇呢?” “什么意思?”孟沉霜问道。 “灭门燕氏者是天魔族,据说是想从燕家找到一样宝物,但直到最后结案,都无人知道这宝物是什么,天魔俘虏要么死在晴川之夜,要么死在辑案台审讯中,虽然找不到答案,但敌人皆亡,死者下葬,一切就这么不了了之。”谢邙道,“但近来南麓之战后我才发觉,天魔与天上都,或者说,掌控着天上都的裴氏,从未截然相对。” “你担心燕氏灭门背后有裴氏的手笔?” “只是个猜测。若是如此,便能解释燕氏大陵中的阵法,而且……除裴氏以外,你观修仙界中如今,还剩下多少世家?” 曾经的修仙界中的高门大户,近乎覆灭殆尽。 虽有新贵世家,力量却终归弱小,抵不过逐渐崛起的各大宗门。 因此,天尊之位中,只余下裴氏这一姓世家。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能几时。 人们原只当是属于世家大族的时代已成过去,但如果,有一只手在暗中扭转一切呢? 伏雪庐中的空气仿佛和时间一起堆叠凝固了。 好似有暗影在孟沉霜背后缓缓展开,不断拉扯着他的神魂,想要撕碎头脑中不甚明晰的那个答案。 不,不,还是不对。 “南澶,就算裴家真做了这些事,难道我便会是那个行侠仗义之人吗?”孟沉霜眉间沉着复杂。 谢邙的目光在孟沉霜脸上定了定,不等他说些什么,孟沉霜已经再度开口,似乎刚刚的那个问题并不是个真正的问题,孟沉霜心中有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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