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翠儿前一晚守夜,白天起得迟,醒来后看见阿姊在对账本,亲亲热热凑过去:“姊姊!” 阿姊捋捋她翘起的头毛:“你呀,都是要出嫁的年纪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 小丫头撅起嘴:“皇帝在时,才那么早出嫁呢!现在时代不同了,我要读书,到二十岁,再想着结不结婚。” 阿姊看她温柔,目光又含着烟一样的哀伤。北方的战事一茬接一茬,他们家远房的叔伯都被征走了,也许很快就轮到这儿。动荡的年代里,谁都不知能不能好好活到明天,更别说五年以后的二十岁。 但阿姊不想让她担心,笑道:“好,那等我们翠儿出嫁,姊姊一定给你绣最漂亮的鸳鸯。” 姐妹俩讲了会儿小话,小翠儿发现阿姊脸色不对,一抬头,又跟昨天一样,看见那几个男人中的一个,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面前。 是那个管家。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小翠儿淡定许多:“先生,要什么呀?” 管家蹙起眉,犹豫片刻,开口:“有没有早餐?” 这还是小翠儿头一次听见他发声,似乎是不常说话的样子,他吐字有点慢,但也很好听。 小翠儿还在发愣,阿姊拍了她一下,解围道:“有的,你去后厨看看,有什么他们都会做。” 男人点点头算是致谢。 他走了之后,阿姊嗔怪道:“你刚才发什么怔呢?” 小翠儿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又贴过来跟姊姊咬耳朵:“昨天夜里,来了三个客人,都是男的,他就是其中一个。他们要了两间房,单床。他和另一个住一间……姊姊你说,他们是什么关系呀?为什么要挤一间呢?他会睡地上,还是床上?要是床上,两个男人也……” 越说越浑了,阿姊赶紧捂住她的嘴:“爹爹怎么教的来着,不准议论客人!” 她放开以后,小翠儿吐了吐舌头:“好奇嘛。” 阿姊瞪她:“再好奇也放肚子里。爹爹听见了,准揍你!” * 小翠儿本以为这桩打探会持续到客人们离开,没想到第二日上午,那富家公子竟然主动来找她,说自个儿第一次来良浦,能不能带他们出去转转,小费管够。 以前店里闲,小翠儿也干过向导的事儿,不要钱;现在更不能放过这八卦———不对,是挣钱的好机会。 今天管家不在,只有公子爷和军爷两位。公子在前面逛,和小翠儿说话,军爷就只管跟在后面掏钱。 小翠儿既想知道管家去了哪里,又想知道他们仨的身份,对什么都感兴趣,可谨遵阿姊教诲,又不敢随意说,只能挑了个最普通的:“先生,你们是哪里人呀?” 结果就这么个问十人九人都能随口答的问题,富少爷却是唯一要保密的那个:“很远的地方。” 小翠儿不甘心:“我这儿听过很多客人的来处呢,您说说,指不定我听过。” 先生不答,眼睛倒是看见别的:“送你一件这个,好不好?” 女孩子视线跟着转,看清了之后瞪大眼睛,那———那可是东街最好的衣铺子!以往一件量体裁衣的就顶她家一年的收入,更别说现在被敌人给征去了,普通老百姓,靠近点儿都不敢。 小翠儿连连摆手:“不不不,不行不行……” 先生和军爷对视一眼,后者摇摇头,又一种无奈又纵容的语气轻叹:“你呀。” 先生冲他弯弯嘴角,然后用又轻、又不容拒绝的力道揽着小姑娘向店那儿走去。 门口把守的兵一个个凶神恶煞,吓人的要命,小孩害怕地闭上眼,但没等来带着口音的凶巴巴问话,她捂着眼睛,从指缝里偷看,就看见军爷过去讲了几句话,那些一天到晚眼睛长在脑袋顶的洋兵子,竟然点头哈腰,脸上全是谄媚的笑,比装孙子还孙子。 然后小翠儿生平第一次(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被以贵宾级的待遇邀请进店里,全程专人承接,想要什么拿什么。 最后身上换了一套新,又提了好几袋子,女孩晕晕乎乎回不过来神,诚惶诚恐:“先生,这、这得多少钱?” “不要钱。” “真、真的?” “当然。店主跟我讲了,要全送给你。” 小丫头说话直结巴:“为、为什么?” 先生微微笑:“看你可爱呀。” 小翠儿还没被人这么夸过,激动地两颊飞出两朵红晕,彻底把先前想问的问题抛之脑后。 * 她回了家,白拿别人这么多贵重东西,被阿爹好一顿教训。但先生用了什么办法劝住阿爹,没让她还。 大人们的交情都很复杂,小翠儿搞不懂,也不打算去琢磨。 三人住了一个月。临走时,小翠儿很舍不得。 先生也挺喜欢她,有把她带在身边的意思。可阿姊和阿爹舍不得她,她也更舍不得他们,左思右想还是留下。 送人送到码头最里面,再往前一步要掉海里了,小翠儿恋恋不舍攥着先生的衣角,眼泪在眼眶直打转:“要保重。” 先生说:“你要好好长大,有机会,一定再去念书。” 先生给他们留了不少钱,够她上学,够阿姊嫁人,够阿爹养老。阿爹总说,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气,能遇此善人。 船要开了,先生最后一次同她挥手,转身向船舱走去,军爷给他披上锦裘,管家拎着箱子在后面跟着,一切都和初见那时差不多。 可眼圈红得像小兔子似的翠儿,心情却大不同。 她想,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面。 * 他们走后的第三天,战争就爆发了,梦魇终于烧到了她脚下的土地。这回别说她家小小的旅店,整个良浦港都遭了殃。 原来海上的大炮比陆地上的子弹还可怕,一炮轰过来,比雷响得多,阿爹苦心经营了二十年的小旅馆化为废墟。 小翠儿哭着要去抢救里面的东西,被伙计拦腰抱住扛在肩上,跌跌撞撞跑。 一家人东躲西藏,越往后,人越少,渐渐地只剩下姐妹俩和阿爹。流亡的日子不好过,第三个星期,已经没食物了,小翠儿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本来饭量就大,这会儿已经饿昏了。 洋兵子的枪指在爹的脑袋上,爹嗓子早就哑了:“没钱,真的没钱……” 洋兵子就说,女儿抵给我们,也行。 爹扑过来拦在他们面前:“我跟你们走,放过我女儿,放过她们……” 洋兵子哪会儿要这么个面黄肌瘦的小老头呢?一把推开他,阿姊又要护着妹妹,又想去扶爹,却哪一个都做不到,被洋兵子绑起来扔进车里。 小翠儿清醒了,吓得直哭,咬他们的手,被狠狠扇了一个巴掌,流了血,跟眼泪掺在一起。 洋兵子怒了,不地不道地说她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抵在爹脑袋上的枪,对准她的心口。 翠儿闭上眼睛,她才十六岁,没嫁人,也没来得及上学,就要死了。 她不想死的,但是没办法。 *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和冰冷都没有出现,她闭着眼睛也感到一阵烁然的金光闪过,然后身体一轻,耳边有风的声音。 她哆哆嗦嗦睁开眼,发现自己在空中,两边是云。 她死了吗? 小翠儿低头,看见自己脚下……脚下是山峦起伏的脊背。 这是什么?是什么! 小翠儿转头,见到的竟是之前的那位客人! 先生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差别,温文尔雅,容光焕发。他关切地望着她,柔声道:“还好吧?” 她一摸嘴角上的伤口,消失了,脑海里的一根弦颤了颤:“我阿爹和阿姊——” “他们没事,一会儿就醒。” 先生侧身,让她瞧见他身后,阿姊和阿爹靠在一块儿,还都昏迷。 小翠儿刚安下心来,转瞬又提起:“你、您是……我们现在……” 先生竖起食指抵在唇边:“要保密哦。” 她知道自己在空中,但不是天上飞的飞机,小心翼翼往下看去,好像……像是个巨大的鸟儿。 这世上有这么大的鸟吗?翠儿不敢问,怕惊扰了什么秘密。 先生在这儿,军爷和管家在哪里?她也不敢问。 她悄眼看向先生,发现他的瞳孔不再是东方人类的黑色,也不大像西方,或者根本不似人类。 铂金色的,细细一道竖线,像某种脊索动物。 他的颈侧裸露出的皮肤,则被一层同样颜色的鳞片所覆盖。 很难不让人想起……诸如龙之类传说中的神物。 小翠儿难以置信地抖了抖,等再重新看过去,又是柔和的栗色瞳孔与洁白柔软的皮肤了。 刚才,一定是自己眼花了吧?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龙呢。 * 小翠儿睡了一觉,等到再醒来,不在天上,也没有什么龙,晃晃悠悠的,好像在水里。 她睁开眼,阿姊和阿爹都在旁边,见她总算醒过来,松了口气。 一问才知道,一家三口被好心人送往了去国外的渡轮。 “是不是先生?是不是他们?”她抓住阿姊的胳膊急急地问。 阿姊却一脸莫名:“你在说什么呀?” 接下来她所回忆的一切,那快乐的一个月,三个谜团似的男人,阿姊和阿爹都不记得。 原本她还想用几件漂亮的衣服做证据,后知后觉想起,它们早就在逃亡过程中被抵出去了———除了自己,没有人对那仨人有印象,也再也没什么可以证明他们出现过。 好像他们只是自己做的一场梦,醒后烟消云散。 小翠儿想哭,可眼眶干涩,一滴泪也聚不起。 甲板下面摇摇晃晃,海浪声像小时候娘还在时,会唱的摇篮曲。 小翠儿在阿姊的膝头蜷着,迷迷糊糊地想,是不是,是不是神仙呀。
第一百三十章 番外四 耶利米、埃隆与往生 二十年后, 卢塞河畔,咖啡厅。 坐在凉棚下正好看得见河流转弯处,此岸游人如织, 彼岸则是一排排高低错落的砖红色小房子,家家户户装饰不同, 仿佛身在童话世界。这家咖啡厅以景色优美和饮品口味醇正出名, 才开业两三年,早就是远近闻名的必去打卡点。 除了第一次踏足的游客,附近美院的学生也总来这里写生,或素描或油画或工笔, 青春靓丽的大学生们支着画板神色认真,引得不少路人驻足观看,也同样成了风景线。 其中一个姑娘正低头找橡皮, 耳边突然响起迷人的嗓音:“可爱的小姐,请问,我能有这个荣幸被你画入画中吗?” 这是个热情又浪漫的国度,她遇见过的类似要求并不少, 可这个声音———她抬起头,眼睛一亮:“埃隆!” 被称作埃隆的男人穿着青灰色的衬衫, 打了条亮蓝色的领带, 浅色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 很是优雅。他有一双和领带同色的眼眸, 从背后变出一束娇艳的玫瑰:“嗨,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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