懵懂的游魂向来不知道何为恨与悲,他只是笨拙地与跪在地上的人共情,看向杀人者的眼睛里也爬满了血丝。 从没有人教他如何与人共情,所以他的启蒙磕磕绊绊也痛彻心扉。 沈浊被下了狱,接着就是父亲惨死身前,不分昼夜的逃亡和击溃人心神的断腿。 过程中,顾清一直都在。 他分明是个连身体都没有的游魂,却好像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些足以将人彻底击垮的痛楚。 他想学着世人的样子,凑上去把人揽在怀里抱一抱,可他碰不到。 连靠近都做不到。 浑浑噩噩多年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游魂第一次怀疑痛恨,他伸出自己与空气无差的手臂,真正明白了何为阴阳两隔。 明明很近却胜似天堑的距离,硬生生把他困在无形中,做个连喜怒都传达不了的看客。 所幸,太子突然出现,拉了一把游荡在生死边缘的人,给了沈浊一场新生。 顾清也由衷地开心。 可是,他想错了。 他本以为沈浊回去之后,会渐渐变回那个活泼开朗的少年,就算不能,最起码也会比逃亡的时候开心一点。 所以,在他再没看到沈浊的眼泪时,他天真的以为沈浊好些了。 于是,长久的压抑过后,他也有了个小爱好——得空时,他总是趴在窗上,看府中的婢女翻开的话本。 他不识字,却看得清上面带着色彩的图画,看上面的人死了又活,历经千辛万苦,最终分离或相守。 婢女翻看话本时,总声偷偷地抹眼泪,他有时候也感觉眼角有湿意,于是也学着婢女的样子去抹眼角,可那里干干爽爽,根本就没有晶莹的水珠。 不过也是,他只是个鬼魂而已。 鬼魂怎么会流泪呢? 顾清突然生出个念头,他想让沈浊也看一看,兴许那样,沈浊就会开心些。 因为从回到京城开始,他就没见沈浊笑过了,眼泪也没有了,甚至连眼角都没有红过。 平平静静地,比他还像个鬼魂。 比他还像…… 顾清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可惜为时已晚。 太子毁了诺言,他没有为沈家平反,只是在如愿登上皇位后,揭了沈浊的身份,冷漠地把人推到了风口浪尖。 一时间,千夫所指。 燕稷抱着数年筹谋算计的硕果,让沈浊一人扛下所有的骂名。 欺君罔上、陷害忠臣、妖言惑众、死不足惜…… 一声声咒骂落下,饶是不是很懂的顾清,都体会到了愤怒和委屈。 可沈浊自始至终都挺着脊梁,沉默着,直至他被丢进牢狱,才力竭地塌下肩膀,仰头靠在冷硬的石墙上。 密不透风的死寂裹得人喘不过气,酷刑之后,二皇子突然出现。 燕城带着埋葬了数年的真相出现在沈浊面前,幸灾乐祸又轻描淡写地,给他的半生执拗画下一个荒诞的句号。 毒酒下肚,挫骨断肠。 那双平静了多年的眼睛再一次红了眼尾,热泪滚烫滑落,是掺了血的赤红色。 月光从高墙之上的窗口进来,淡淡地落了人满身,将那两抹血泪照得触目惊心。 顾清懵懂地看着,空洞的心脏猛地紧缩,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数年前道士的那些话。 世间游荡多年,他早已明白了何为“死亡”,何为“消失不见”,他看着草堆之上瞳仁逐渐涣散的沈浊,撕心裂肺地吼了起来。 “沈浊,沈浊……你不要消失,不要走……” “你看看我!” “沈浊……别离开我。” “求你了,别不要我……” 月光逝去,换成淡到看不出来的晨曦,淡金色的光芒照着生命逐渐消逝的人。 三步之外,一缕游魂绝望地望着吼着。 被迫成为看客的沈浊沉默地闭上眼,他抚上心脏处,那里空洞异常,却又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硬地填满。 鼓鼓囊囊,带着胀痛。 顾清与他,一个懵懂,一个不知,两人一世的缘分,最后以死亡作结。 这梦,也该醒了吧…… 沈浊想着,恍然睁开眼,他准备迎接大亮的天光,却被眼前的景象刺得瞳孔骤缩。 堪堪幻化出人形的游魂神情悲怆,他明显还不适应自己的双腿,只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般,踉跄着向前挪动。 短短三步远的距离,他迈了近十步。 顾清习惯了远远地看着,所以试探伸手的动作也不熟练,他指尖发着颤,想抹掉地上人眼角的血泪。 可指腹碰上去,只探到虚无。 他不甘心,次次失败,次次重来。 “沈浊……沈浊?沈浊沈浊!” 声声悲怆,固执地叫着没了气息的人。 沈浊被顾清喊得心痛,他想上去抱一抱他,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好久好久,顾清的声音弱了下来,沈浊从密密麻麻的心痛中缓了口气,只是这口气最终还是没能松下去——他看到顾清在笑。 笑意痴痴,嘴角轻挽着,像是十分雀跃。 顾清快速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沈浊面前,噙着笑去吻已经没了气息的人。 “沈浊沈浊!”顾清隔空拍了拍沈浊的肩膀,期待道,“我吻你了,你要醒过来了!” 人没有醒。 顾清歪了歪脑袋,有些疑惑,又凑了上去,随后雀跃地趴在草堆边,等人睁眼。 …… 从欣喜期待,到委屈悲愤,再到空洞麻木,顾清固执地重复着轻吻。 沈浊静静地瞧着,忽然想起不久前顾清趴在窗户上看的那个话本。 里面讲述的是一个修仙的世界,男主人公不幸战死,女主人公悲痛欲绝,选择以命换命。 轻吻落下之时,完成生命的献祭。 沈浊终于明白,这一次又一次的吻到底代表着什么——懵懂的魂灵不知道何为人死不能复生,他只是拼命搜刮知道的所有,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地重复尝试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只是,他注定不得愿。 熹微的晨光缓缓退却,取而代之的是明媚的天光,光影中的浮尘微动,像一只只扑火的飞蛾。 绝望堆积,顾清动作变得格外缓慢,他在沈浊额头落下最后一吻。 璀璨天光下的魂形几近于无,他缓缓低头,嘴唇轻触,眼底划过一抹异影。 原来,魂灵的眼泪,是空洞的黑色。
第一百零七章 坏了,露馅了 缠绵病榻数月的昌平帝陡然痊愈,把朝中上下打了个措手不及。 向来温吞少管政事的老皇帝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连夜将朝中重臣召到宫中,进行了一整夜的奏对。 短短一夜间,老皇帝从家国天下事问到朝中局势,从外患问到内忧,一字一句都是对蠢蠢欲动的人的敲打——只要他这个皇帝还活着,就不要妄想着动不该有的心思。 自古到今,掌权者最忌讳的便是有人觊觎他手中的权势,哪怕是自己的亲儿子。 皇家无父子。 彻夜的敲打过后,昌平帝终于放了人,让众臣回府休息。 官员如潮水般从议事殿退出,垂头兜着袖子走在冗长的宫道上,众人皆噤声,耳边响起的只有呼啸的风声以及细碎又谨慎的脚步声。 未待他们行至宫门,安静的人潮后突然响起传话太监尖细的嗓音:“传皇上口谕,宣太子、二皇子回殿议事。” 尖细的声音在朝臣的耳边回荡,他们沉默着退到宫道两边,空出中间的路,让走在前面的两位殿下转身回殿。 向来不和的两位皇子被迫并排回身,在众臣或试探或疑惑的目光中,去见他们的父皇。 宫女太监被尽数赶了出来,议事殿大门紧闭,里面只有父子三人。 殿外的阳光逐渐变得灼人,等到太阳高悬在议事殿的正上方,大门才缓缓打开。 无人知晓一晌的时间里,父子三人谈论了什么,只是伴随着两位殿下一同出来的,还有一道圣上口谕——春狩提前。 “春狩提前?” 沈浊穿衣的动作一顿,转身看向神情严肃的二楞,他又瞥了一眼不算明亮的天色,只觉睡了一觉后,脑袋的胀痛更严重了。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然睡了这么长时间,等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傍晚了。 梦境里的景象还时不时浮现在眼前,沈浊揉了揉太阳穴,把思绪从中扯出来:“这消息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外面的人都在说,春狩本来是在四月底的,现在改成四月初了,算一算……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二楞严肃道,“我想着这件事应该很重要的,就赶紧来告诉公子,没想到公子你竟然还没醒,我就只好把你叫醒了——诶?” 二楞忽然惊讶地凑近,抬头仔细瞧着沈浊。 沈浊在想老皇帝下令提前春狩的事,听见二楞疑惑,就随口问了句:“怎么了?” 二楞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这里……” 沈浊疑惑,学着二楞的样子去摸,指尖刚碰到嘴角,就感受到一股刺痛,他一愣,脑海中又浮现出昨晚的混乱景象。 辗转厮磨的感觉渐渐复苏,昨晚惊讶之下没能表现出来的羞耻尽数释放,沈浊只感觉自己整个脸要烧起来了。 偏偏身边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一边惊讶,一边担忧地问他:“公子,你脸怎么一下子就红了,是不是发烧了,我去帮你叫大夫去。” 沈浊连忙拽住要往外走的二楞:“没事,应该是酒劲儿还没有完全下去,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二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那公子你应该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找点吃的去。” 二楞一说,沈浊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没有吃东西,只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但又不想让二楞担心,只好点点头。 二楞高兴应声,蹦跶着往外走。 等房门完全掩上,沈浊才脱力般叹了口气,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昨晚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并且还做了梦。 沈浊揉了把脸让自己清醒些,视线却被手腕上的淤青吸引,他皱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顾清不小心弄的。 得,脑子还没清醒呢,就先被迫又把事回忆了两遍。 真是没救了。 沈浊又破罐子破摔地按了下嘴角的伤处,细密的痛楚再次传出来,沈浊闭上眼睛,试图搞明白心中的想法,就听见房门被人推开。 二楞探进头,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两眼沈浊的动作,道:“我刚刚给忘了,老爷让我转达给公子一句话,说,时候不早了,公子该履行承诺了。” 沈浊骤然睁开眼,看向二楞:“可是原话?” 二楞被他的严肃表情吓到,皱眉想了下,点了点头:“一个字都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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