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禁军大肆在京中捕人抄家,连带着街市冷清生意难做,他真是烦透了这群狐假虎威、只会朝内挥刀的兵。 但还没等杨思文呛声,外头就传来李延福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连杨思文这样刺头的纨绔都闭了嘴,偷偷溜回自己的位置。 比起敬畏,空气中涌动的氛围更像是恐惧,宋岫瞧见了林静逸,对方走在景烨身侧,似是瘦削许多。 景烨则更夸张,印象中温润的五官,已逐渐露出阴鸷的底色。 伴随着吾皇万岁万万岁的跪拜,他拂袖落座,正欲抬手叫众人平身,余光却扫见端坐原位的宋岫。 嗓音嘶哑,景烨开口,“陆卿这是何意?” “病体未愈,”古井无波,宋岫答,“陛下见谅。” “既如此,跪就免了,”知晓对方是故意激怒自己,景烨视线扫过青年殷红的唇,沉沉,“过来替朕斟一杯酒。” 斟酒布菜这类伺候人的活儿,向来是太监负责,此言一出,几位武将的脸色当即黑如锅底: 再怎么说陆停云也曾为大靖立下汗马功劳,怎能在众目睽睽下,受此等羞辱? 偏偏位于视线中心的青年淡定如初,起身,脊背挺直,一步一步,行至首座。 哗啦。 清冽佳酿溢满瓷杯,宋岫抬臂,语调恭敬,“殿下。” 他音量极轻,唯有首座附近的几人能听到,行动间,丝丝缕缕甜腻的香味袭来,细品却隐隐夹杂着腥气,仿若铁锈。 这般熟悉的称呼、这般熟悉的角度,景烨神思恍惚,一时竟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未等他细想,下一秒,青年胸口便绽开大片血迹。 又来! 又是这个阴魂不散的场景! 连生辰也不让他消停! 急怒攻心,景烨条件双目泛红,血压飙升,条件反射伸手去掐宋岫脖颈,却忽然感到眼前一黑,砰地向后摔去。 喉头腥甜,他猛地喷出一口粘腻,引来周遭兵荒马乱的叫喊,“陛下!” “陛下您醒醒!”
第118章 连续失眠几个月, 景烨除了精神紧绷脾气暴躁,身体也虚得要命。 像被蛀空的树木,只消轻轻一推, 便会轰然倒地。 身体沉重得仿佛不再属于自己,他半睁着眼,被周围吵吵嚷嚷的声音闹得心烦,想大吼, 却仅是滑稽地抽动两下嘴角,并未引来任何注意。 除了宋岫。 适时后退, 他隔着人群,替自己找了个绝佳的观赏位, 从空隙中冷漠瞧着景烨那张溅满鲜血的脸。 对方仍坐着那把象征至高权利的龙椅, 可毫无疑问, 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几十秒前的威严, 四肢瘫软, 像只垂死挣扎的虫豸挂在上头。 幼时受过的欺辱,造就了渣男远超常人的自尊心,对方大概宁愿死了, 也不愿被围观狼狈的丑态。 但没有谁理会景烨本人的想法。 臣子们争相上前, 急着表现自己对帝王的关切, 无人敢轻易挪动景烨的位置,更别提扶起, 一张张嘴巴开开合合,黑洞洞,惹得景烨犯恶心。 下意识地, 他将视线拉远,瞧见安静站在外头的红衣青年, 大概察觉到了自己的视线,对方扬唇,无声对他做了个口型,“殿下。” 柔情蜜意。 偏字字□□。 刹那间,景烨确定,过去的噩梦、今日的急症,皆是青年手笔,什么劳什子重生,明明是陆停云冤魂给自己设下的陷阱! 若再来一次,他定要亲手杀了对方,找最厉害的道士,将对方的尸身镇压,魂飞魄散,永世不得安宁。 死死瞪着宋岫所在的方向,景烨眼底绽开蛛网般的血丝,虽是活人,却形似恶鬼,把暗中观察的4404吓了一跳,【他不会真被气死吧?】 这也太便宜了些。 宋岫:【放心,我有分寸。】 今日他赴宴前,特意熏了些刺激性香料,加之景烨接连“熬夜”几个月,急怒攻心下,呕血实属正常。 最好吐得再多点。 他看着高兴。 “公子!公子!太医来了!”一派兵荒马乱中,林静逸的贴身小厮阿墨,气喘吁吁地领着张院判进了门。 “让开!都让开!围在一块儿是想弑君?”半点儿没给这些达官显贵面子,张院判拎着药箱一路小跑,经过宋岫时,忽道:“你怎么回事儿?” 满身血气。 尽管味道被香料遮掩大半,颜色又渗进衣服里,却瞒不过他的嗅觉。 宋岫淡定,“伤口崩裂。” “您还是先紧着陛下。” 张院判:……伤口崩裂?你那伤口早八百年就结痂留疤了哪来的崩裂? 始终怀疑新帝的梦魇另有猫腻,这下张院判心中愈发肯定:好巧不巧,偏在生辰这日发病,说是巧合谁信? 但他却没有拆穿宋岫。 一来是他仍记得那些对方在鬼门关痛苦挣扎的雨夜、记得那些埋骨燕州的士兵,二来则是,代表文臣之首的林相,和神色复杂的皇后,皆未问责青年。 仿佛陛下此次发病,当真是意外,是报应。 想在宫中活得长久,装聋作哑的本领自是要熟练,其他人爱怎么斗怎么斗,他只是个大夫,能做的也只有救人。 起初,张院判确实是这样打算。 可在替景烨细细诊脉之后,他却陡然生出种告老还乡的冲动。 宋岫不知道里头的动静——在被七手八脚地抬进内殿前,景烨就自个儿气晕了过去,眼下众臣皆知风雨欲来,坐立难安,唯有他事不关己。 肩头微微一沉,宋岫听到霍野的声音,细若耳语,“将军可是想更衣?” 为了保证表演效果,他特地在怀里揣了个血包,哪怕景烨没嘴贱喊他敬酒,他也会想办法走完这场戏。 此刻血包破裂,冰冷粘腻,宋岫确实有些讨厌,却也明白,还没到曲终人散的时候,便摇摇头,摸摸罩住自己的披风,“哪来的?” 他记得对方今日没带这些。 霍野坦然,言简意赅,“杨思文,抢的。” 宋岫下意识偏头看去,后者正眼巴巴朝他这边张望,约莫是被吓住,脸色有些白,又带了点近距离八卦的兴奋。 四目相对,杨思文顿时像找到主心骨,壮了胆气:天塌下来还有个儿高的顶着,林相和陆停云都没慌,他怕个屁。 但就在杨思文准备伸手招呼青年来自己这边坐时,对方旁边的黑衣男人忽然向左迈步,不偏不倚,精准挡住他和青年友好交流的视线。 杨思文:…… 朝廷鹰犬!小气! 有本事把陆停云藏进袖子里。 然而,似他这般跳脱活泼的,毕竟是少数,在朝为官者,多半七窍玲珑心,先帝暴毙的例子在前,臣子们虽静默不语,却显然各有谋算。 无形的焦灼飞速蔓延,没人再去理会桌上精美的吃食,兼任国舅的林相,理所当然成了备受关注的中心。 宋岫乐得清闲。 谁料,里头那位皇后偏要给他找事做,袖口染满大片鲜红,林静逸走出内殿,扬声,“陆将军。” 宋岫似模似样抱拳,“在。” “守好此处,”缓缓扫视全场,林静逸抬手,将一柄剑递给宋岫,“莫叫半点风声走漏出去。” 他平日总是一副软和的老好人模样,乍然冷脸,竟也有几分威严。 进宫赴宴,需卸去刀剑,外鞘缀满玉石,林静逸临时寻来的武器,摆明是把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莫说见血,八成连刃都未开。 但哪怕真是绣花枕头、破铜烂铁,当它被宋岫握在手中时,便无人再敢小觑。 原主与林静逸,素来无甚情谊,临华殿那次谈话,就是他们最久的交集,对方此时将守门的任务交给自己,无非是因为在外人看来,陆府和丞相府两不相干、界限分明,万一景烨真驾鹤归西,多少能免去林家逼宫的嫌疑。 宋岫缕得清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倒不介意卖对方一个人情,回身,关门,丢掉繁重的剑鞘,斜斜往后一倚。 “当啷。” 回音清脆,百官也好,宗亲也罢,胆子小的,齐齐打了个激灵。 包括杨思文。 几分钟前还琢磨着抱大腿喊兄长,跟在对方后头吃瓜保命,可这会儿,他却莫名想离青年远些。 更有许多臣子记起了先帝驾崩那天。 青年同样是一袭红衣,白马银枪,明艳张扬,出乎所有人预料地、将最不受先帝疼爱的三皇子送上龙椅。 而今日,对方这身绯色,却极尽阴郁,像丧钟的哀鸣。 冰冷压抑的殿宇里,从始至终,宋岫和林相没有半句交流,甚至连余光都未曾相撞,若非4404亲耳听过别院主卧中的密谈,恐怕也要和其他人一样,被蒙在鼓中。 中肯地,它评价,【两只老狐狸。】 似是人手不足,没过多久,阿墨又持皇后腰牌请来数位太医,半个时辰后,天色渐暗,本该歌舞升平的生辰宴,仅剩一片死寂。 直到林静逸再次露面。 好在,对方张口说出的,并非驾崩,而是,“陛下无碍。” 众臣立时松了口气。 ——新帝登基后,以谋逆之名,将与其夺嫡的兄弟尽数处理,唯一有能力且保住性命的永王,又不良于行。 万一今夜陛下当真龙驭宾天,那绝对是现下朝堂难以承受的冲击。 “只是,依张院判所言,陛下恐要昏迷数日,”短暂停顿,林静逸继续,“陛下养伤期间,各项政事,暂由本宫代为处理。” “这……”众臣前一秒松的那口气又提了上去。 昏迷数日?数日是多久?林静逸虽为男子,到底担着皇后的名号,大靖可从来没有皇后监国的先例。 纵使是垂帘听政,也该找个流着景氏血脉的傀儡摆在台前。 可林相却没给他们反驳的机会。 双膝触地,他跪在玉质的台阶下,叩首,行了个最标准的大礼,“臣领命。” 以他为首,短短几息之后,更多附和的声音响起,“臣领命。” “臣领命。” “臣领命。” 林静逸垂眸。 他爱景烨,却必须在疼宠自己的家人和险些掐死自己的帝王之间做一个选择。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答应入宫为后。 那是个无法回头的错。 4404:【……我觉得他好像很难过。】 宋岫:【但他有底线,有良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这亦是他选择丞相府合作的理由。 如果林静逸是个“景烨大过天”的恋爱脑,此刻站在高处的,便会是宋岫。 清君侧,摄政王,他以前又不是没干过。 ——相关流程,逆袭部出来的员工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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