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梨迎了许山长进屋子, 微微行了一礼, 请他落座。 许山长盯着叶梨细细端详, 然后才坐下,问:“你想要出家修道?” 又问,“你是如何得知金家的事,那个难道也能算出来?” 叶梨先回答了第二个问题, “恰好听下人说的闲话, 这种话, 自然是避开当事之人, 但是私下却极易流传。” 这倒是也有可能,也不知许山长信是不信。若他追根究底, 叶梨就咬死,只闻其声, 不知其人。反正叶府的很多下人,叶梨还真的不是很认识。 叶梨才想要回答第一个问题,许山长却道:“出家之事,如今却有些晚了。事已至此, 只怕……” 他欲言又止, 叶梨不知他为何这么说,想要问个究竟,却又想, 她何必管这些, 既已决定出家修道, 这些朝事与她何干,她只需寻的人助她回邙山就是了。 于是干脆道:“府里都说我命带邪祟,克死父母,所以才避在道观。我亦觉得,道观才是我容身之所,也能免了徒惹祸端。” 许山长闻言,又细细打量叶梨,沉默半晌,才道:“你要回原本那个道观吗?” 叶梨点点头,许山长却仰头望着窗外,道:“不妥。” 叶梨讶异,他道:“你且等几日,我帮你寻一个合适的地方。” 两人简单议定,许山长就走了,叶梨坐在屋内,才细细想了一番,许山长为何如此说如此做。不过能得他相助,最好不过。于是又写了一封给丰极观的信,却暂时放在手边,等着过几日再发出。 许山长与叶梨的话并无人听到,但是叶梨想要回道观,府里却开始传起来。叶老夫人对此事并无反应,倒是有个小堂妹芷渲,偷偷跑来落雪院找叶梨,好奇地问:“你是要去做神仙吗?” 叶芷渲约莫才五六岁,叶梨几乎分不清她是哪位叔叔婶婶的,只不过见过一回。她是避开大人一个人偷跑来的,头上扎的小啾啾都有些松散了,叶梨就带她进了屋子,帮她重梳了。 她长了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跑的热了,小脸蛋红扑扑,一脸的认真,却似乎不大爱笑。 叶梨看着铜镜里的叶芷渲,想起她曾经幻想过,她和李茂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无论男女,定然是好看的。李茂生的好,她亦不丑,只不过,不知道会像谁多些。 “你怎么了?不是要去做神仙了,怎么不高兴?” 叶芷渲忽然扭身,抬头看了眼叶梨,“你长的不像我们叶家人,你好漂亮!我娘也漂亮,唉!” 小小的人,却忽然叹了口气,回身又坐好,等着叶梨给她梳头。 梳好头,叶梨问了她住在哪个院子,叮咛白絮送她到附近。就站在落雪院门口,看着她们俩个渐渐走远。 “看什么,以后我们成了亲,你也给我生一个小女儿……” 耳边忽有人声,叶梨转身,愕然看到李茂竟站在她身侧,一股子火气冒出,伸手就挥出去,却被李茂轻易抓在手腕间。 他嘻嘻笑,“莫非你觉得,挡了后窗,就能挡住我?” 上次之后,叶梨就与容嬷嬷一起,把后窗的木窗扇整个儿钉住了,除非劈开,绝对打不开。却没想到,他竟就这么大摇大摆出现在身边。 叶梨打不到他,亦知无法挣脱,只得往院子里看了下,不见人,仍是叫道:“容嬷嬷……” 李茂却仍笑,“这么小声,谁听得到,最好是把叶府的人都喊来,这样,你就只得嫁给我了。” 叶梨犹豫的功夫,他逼近一步,又把叶梨迫在门廊旁,问:“我这么匆忙赶回来见你,你就只有巴掌想送我吗?” “李茂,你知道礼义廉耻四个字怎么写吗!” 曾经,叶梨最怕这四个字,因为总觉自己便是“礼义廉耻”的对立面。可是被李茂气的,倒是忘了原本的那点子忌讳。 李茂却又逼近点,笑着道:“叶小姐怕是不知,你与我已经婚约在身,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乃是理所应当之事。” 他现在的样子,与桃皈观时完全不同,嬉皮笑脸,哪有半点温润公子的模样。而且,鬓发逸出几丝,胡乱贴在脸颊,竟是有点风尘仆仆的感觉。 这几分狼狈,倒与两个人一起逆着山洪爬妙峰山时,有些相似。 叶梨忽然走了下神,揣测他这几日难道是出了远门。不过,也就仅仅一闪念间,很快便找回理智,压低声音问:“兰九退亲,可与你有关?” 她已然一身污名,又怕他做什么,既已落在他手里,倒是应该问个清楚。 “你是我的未婚妻,他有什么资格退亲,不过是拨乱反正罢了。倒是……” 李茂忽然住嘴,往西边瞄了一眼,松开叶梨的手,眸色却愈发冷厉。 叶梨这才发现,有人远远跑了过来,竟又是林庆之。 她厌烦至极,深恨自己那日,没有夺了兰九手里的匕首。若是那样,她便舍却道心,哪怕要下幽冥地狱,也要与这前狼后虎拼命。 心念冲动,眼里不由冒了火。抬眼看李茂,他却忽然闪身,避进了关了半扇的门里。 叶梨来不及想太多,林庆之已经跑到,撑着腿弯着腰,气喘吁吁。 “表……表妹,你莫要想不开,出,出家啊……啊我,我虽然已经订了亲,无法娶你为妻,妻。但是,但是你放心,我既答应接你进门,必定,必定会好好待……啊……” 他一句话尚未说完,气息尚未喘匀,忽地惊叫着飞了出去。 李茂不知何时已经出了落雪院,从东侧走过来,一脚踹在了他腰上。 林庆之摔在地上,叫声戛然而止,叶梨慌忙上前,见他竟是闭目晕了过去。 “李茂?” 她方才还想着以命相拼,如今却慌了神,回身惊唤李茂。 李茂面上亦是有些惊讶,嘴里念叨着,“好不中用,”走到近前,弯腰俯身,伸手在林庆之鼻下试了试,不以为然道:“活着呢。” 又道:“莫怕!” 叶梨怎能不怕?但是她更迷惑。 她盯着李茂看,想要分辨出眼前这个,到底是不是桃皈观里那个,为何差异如此之大。 李茂却笑嘻嘻道:“我还当你会吓哭呢。我不喜欢爱哭的,这样就很好。” 他说着,转头看了眼,矮身把林庆之如一个麻袋一般,拦腰夹在腋下,转身就走,走了两三步,又回头道:“等着我。” 叶梨看着他飞快隐身在东墙后,眉头皱紧。 “小姐,你看什么呢?” 白絮已经跑了过来,好奇地也往东墙那边打量。 叶梨忙道:“容嬷嬷在屋子里烘衣服,你快去看看可要帮忙。” 白絮“哦”了声,往院子里走,却仍探头探脑往东墙看。 叶梨等她进了屋子,阖上落雪院的门,匆匆忙忙跑到东侧墙后,却哪里还有人迹。 回了落雪院,却想着“等着我”三个字发愁。 按着在桃皈观时,“等着我”三个字的意思,他莫不是又要翻墙进落雪院? 叶梨心里恼恨,跑前跑后,偷偷搜罗了几样东西放在床头,一个是锥茶的茶饼针,一个是削水果的小刀,还有一个是容嬷嬷做鞋的锥子。 她气咻咻地想,若是她能安然重新进入道观,那就是天大的福运,若是不能,那便是天命不容她不进地狱,怨不得她。 白絮帮容嬷嬷烘完衣服,进来看了叶梨一眼,蹙眉问:“谁惹小姐生气了?” 捂嘴笑了下,又道:“小姐说要修道心,就要戒喜戒怒,我做不到,因而不该去道观。但是小姐也会生气啊,所以我也能去。我跟着小姐到了道观,慢慢就能戒喜戒怒了。即便做不到也不要紧,反正我也不要修道,我跟在小姐身边就开心了。” 叶梨敷衍掉白絮,走到铜镜前,果然看到一张怨愤难消的脸,怔怔发呆。 桃皈观里原本只有八卦镜,是没有妆发的铜镜的,叶梨也并不需要。她从小就没怎么照过镜子,洗脸梳头,闭着眼睛也能做。她亦从未觉得自己美。 在她眼里,叶府的每个小姐丫鬟,都比她好看。她们衣着华丽,发髻繁复,叶梨虽不向往,却也觉得,那些才是美。而她与她们相比,就如路边的枯干野草,相比枝头绽放的桃花。 她半点儿也比不上。 她救了受伤晕倒的李茂,却也没做什么,不过只为他潦草包扎了伤口。但他醒来走掉后,又一次一次跳进小道院。 起初,叶梨也是抗拒的,但他来了并不做什么,就只和叶梨说说话。 叶梨烧水,他便为她打水砍柴;叶梨煮粥,他便微微苦着脸,问:“可以给我也吃点吗?” 叶梨为兰九抄写经文,他便站在窗外,偶尔走进去,伸手指了一字,道:“关于这个字,还有个典故呢,你抄完,我说给你听。” 叶梨暗暗瞪他,嫌弃他扰她虔诚,但是接下来的时间,却总是不由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故事?还要抄写多久才完?上次那个可真吓人;不过之前那个故事好感人。 他和叶梨同吃同喝,却又秉承君子之道,总是微微避开一点距离,不让叶梨生出一丁半点儿恐惧和不安。 这般久了,每次他离开时,叶梨虽仍叮咛:“这里不是别人该来的,以后莫再来了。” 眼里却是切切绵绵的不舍。 有一日,叶梨听他说一只小鸟成精的故事,就抬头望着银杏树,对他说:“有一天,我看到一只特别美丽的小鸟儿,落在那里。” 她微微仰头,夕阳为她的侧脸罩上一层毛绒绒的光亮,却又未损伤分毫。原本大而圆的眼睛微微弯成月牙,睫毛忽闪如蝶,樱唇微动生魅,细长的脖颈伸展开,如一只引颈的天鹅。 叶梨转头,正好捉住灼热又专注的凤眸,她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问:“你在看什么啊?” “一只特别美丽的小鸟儿。” “哪里?”叶梨又左右四顾,疑心自己错过了什么。 一只手指忽然轻轻点在她鼻尖,低沉的声音温柔地似化了暖水,融了春风。 “这只。” 叶梨立时觉得脸颊滚烫,她尚来不及分清这就是害羞,低头生气道:“你胡说什么!” 李茂从她身边坐起,走进她房内,过会子回来,又进了其他房间,最后走回叶梨身边,笑着道:“怪道了,你这里竟然连个正经镜子都没有吗?” 叶梨就道:“有八卦镜的,不过嵌在墙上。” 李茂笑的更加畅快,叶梨怕有人听到,站起身去捂他的嘴。捂到了,又觉不妥,忙松开手,微微噘嘴,恼怒瞪他。 李茂就任她瞪视,到最后反倒是她自己败下阵来,侧头“哼”了一声,避而不看他。 余光里扫到李茂转身离开,以为他要继续找镜子,想提醒他莫要徒劳,却又赌气没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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