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憬险些有这股错觉,鼻尖却隐隐传来浮金靥的轻香,是氅衣上的。 是了,因为乌憬很少来此,越极殿没备他的常服,宫人拿给他的,是宁轻鸿的鹤氅。 乌憬顿了片刻,小鸵鸟似的,将自己往鹤氅上埋去,几乎整张脸都陷进了毛茸茸的触感里。 他知道的,掌权者大都是心狠手辣之人,只是宁轻鸿在他面前几乎从未冷过脸凶过他。 乌憬想,先前处罚的好像也都是犯错之人。 他以为他不犯错就好了。 也没有人会跟一个傻子计较。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也并未看见,只是在他的印象里,宁轻鸿还是会对他时常笑着,抚着他温声询问什么的模样。 他想象不出对方上一秒笑问完,下一秒便抽剑而出,鲜血四溅,喜怒无常的样子。 简直判若两人。 乌憬闻着鼻尖的浮金靥,脑子乱乱的,很多东西都堆杂一起,让他一个人去想,他是怎么都捋不清的。 反而会越理越乱, 甚至都不晓得从哪里捋起。 只是越乱糟糟,就越有多害怕。 明明今晨出养心殿前,他还趴在对方身上,去看宁轻鸿的眉眼。 “到了,快些扶陛下下来。” 身旁似有人道。 步辇一停,乌憬才小心地抬起脸向四周观察着看去,瞧见熟悉的养心殿殿门,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燕荷搀扶着他下来,让乌憬将手里攥得死死的茶杯交给她,待会儿带下去放好。 乌憬忍不住去扯她的袖角,“燕荷姐姐。” 燕荷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只是在一片混乱中听着命令,将乌憬带离,此时也只是躬身,“陛下,奴婢带您回去将冕旒摘下,换身常服。” 乌憬低着脑袋,充耳不闻,似乎听不懂,只会抓着人袖子跟着走,他抓得很紧,精神还有些恍惚。 不知自己在何处,又在做什么的恍惚。 只愣愣地被带回寝殿,换了身新衣裳,还是昨夜宁轻鸿睡前笑着给他挑出来的,问乌憬哪身好看,明日就穿哪件。 是件茶白色的团花锦衣,外罩一件纱似的大袖披衫,腰间系着的却是血色玉髓同红线织成的腰带。 宁轻鸿的眼光极好。 这件衣裳衬得少年乌发雪肤,又不失颜色。 燕荷给人打理完,将朝袍同冕旒一同交给其余宫人放置妥当,才去询问,“陛下是要去御花园玩一会儿,还是回御书房练字?” 怕天子听不明白,她又一字一句地问了一遍,“是要去玩,还是去练字?” 他不敢再出去了。 就想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找个地方待着,安安静静地就好。 乌憬摇头,“不玩。” 燕荷又问,“那奴婢带陛下去练字?” 乌憬只自己重复自己的,“不玩。” 燕荷猜出少年天子的意思,将人扶到了御书房前,叫其余宫人上些茶水点心,因为乌憬一直扯着她袖角不放,她走不得半步,又怕千岁爷会怪罪,只得硬是将袖角抽了出来。 让陛下有事吩咐,便自行退到一旁。 乌憬跟在宁轻鸿身边时,一般能贴身伺候的只有拂尘,宫人像往常一般候在殿外,殿门处还有两位内卫府的太监弯腰垂首地守着。 殿内只有燕荷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御桌旁。 等宁轻鸿回来,她也会被再度调走。 乌憬坐在龙椅上,面前的御桌摆着笔墨纸砚,只是他只呆呆地低着脑袋抠手,也不去练字。 似在想着些什么。 可越想越乱。 乌憬看了眼燕荷,余光瞥见什么,他回头,瞧见身后的几座架子。 “……秘密。” 乌憬说。 一旁的燕荷听见声响,转头看他。 少年天子又试图比划着什么,“燕荷姐姐跟乌乌的秘密,乌乌跟燕荷姐姐的秘密。”他颠倒语句,重复说了两次。 希望燕荷能理解他的意思。 他想找一找宁轻鸿说的那个物什。 “乌乌看。” “燕荷姐姐不告诉别人,秘密。” 乌憬装傻道,他说完也不等燕荷回答,只是潜意识里觉得燕荷姐姐对他很好,应该不会拒绝他的。 这信任不知从哪凭空而起,兴许是因为上一次的秘密,乌憬藏起来的那个药膏,还有这个姐姐之前一起和他偷吃过的鱼。 乌憬跳下龙椅,搬了宁轻鸿平日坐的太师椅过来,放在架子后头,知道对方有洁癖,特地拖了鞋袜,才踩上去。 这架子上的最高处摆得正是那串人骨佛珠,其余的便是一些好看又贵重的新鲜玩意儿。 有雕刻得栩栩如生如玉麒麟、大开呈外的折扇、三足芙蓉玉的熏炉、当作替换的几盒棋子…… 更多的是大大小小,合在一起的锦盒。 乌憬好奇地一一打开,他手气很好,第一件就是雕刻成五爪金龙的御玺。 隐隐约约猜出这是什么后,又霎时头皮发麻地重新合上。 第二个长盒中是一道卷起来的圣旨。 乌憬只瞧了一眼,没敢去翻。 第三个臂长的盒中是一柄精致的宝剑。 他用指尖戳了戳不刃的剑身那头,没看出什么特别的,认真地凑过去瞧,发现剑柄似乎也刻着龙首。 第四个小盒中是一对老虎做的金铜符。 乌憬好奇地拿起来看了看,又小心再小心地放回去。 紧接着第五个盒子,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玉制令牌,他拿起来把玩了一下,又重新放下。 乌憬总觉着这些物什可比他的项上人头珍贵多了,想着,合上盒子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生怕磕碰了一个角,就被人抓起来。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殿外。 守门的两个宫人隔得太远,一直维持着俯身垂首的姿势没变过,他身旁也只有燕荷在看着他。 乌憬一盒又一盒地翻开, 看了许多新奇又不知是什么的物件。 上边的翻完了, 又去翻下边。 太师椅被推回去,乌憬重新套上鞋袜,才去打开最后一层锦盒,只第一个,就让他愣在了原地。 是一个如同环形针一般的金铜杆子, 乌憬认得它。 是他以为被他在睡梦中踢下床榻,再也找不见,以为丢到哪个犄角旮旯的那柄九连环的杆子。 此时它却凭空出现在了宁轻鸿的锦盒之中。 它什么时候到这的? 又在这放了多久? 乌憬蹲在地上,他的姿势是个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让人再也瞧不见自己的动作。 他抱着锦盒看了许久。 久到腿都麻了。 才安安静静的,颤着指尖,把那个杆子拿了出来,乌憬也不知晓自己为什么要拿它,他大脑一片空白,像藏起自己一样,将那个杆子藏了起来。 他又蹲了一会儿,突然仰头看向上方的架子,乌憬咽了咽口水,片刻,他又重新将那把太师椅搬了过来。 放到架子前, 脱了鞋袜。 乌憬重新踩上前,他脑中一片恍惚,愣愣将那个锦盒里的物什取了出来,回过神时,已经将其一并藏进了袖口。 他不想的, 他也不想偷东西的。 乌憬拿完的下一瞬就是懊恼,又有些想哭,想将那个不属于他的物什放回去。 他揉了揉眼睛,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陛下?陛下——?” “快些将鞋袜穿上。” 乌憬回过神,他一转眸,就同一旁的燕荷对视上,见人在瞧着殿外,也呆呆地跟着看过去。 远远就看见端着奏折朝御书房走来的一行宫人,他又听见燕荷说,“千岁爷应当要来了,陛下玩了这么久,若是不想练字,不若去御花园玩?” 乌憬愣愣的,没有动作, 他在犹豫着袖中那两件赃物。 燕荷只得上前帮他将太师椅挪了回去,又让人穿上鞋袜,重复问道,“要不要去御花园玩?” 乌憬攥紧手心,很安静地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要去玩。”
第52章 该罚 怎么这么坏啊 “令牌?” “他拿了出宫令牌?” 拂尘正在为千岁爷卸下其身上的披着裘衣与发间的玉冠,听见此时正阖着眸的主子,神色淡淡地轻声问了两句。 似在自言自语一般。 宁轻鸿长身玉立,大张着双臂,他的袍角沾了血,宫人正小心翼翼地给他褪下外裳,换了身绛紫色纱袍,用得缠枝纹样式的大袖披衫。 只他的眉眼间皆是倦怠,待宫人都退下后,便歇在了太师椅上。 拂尘问,“爷,可要奴才念折子?” 宁轻鸿作了个手势,无声示意他退下,他沉吟片刻,才眉眼微动,似笑非笑地看向殿上跪着的人,“我要你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回禀千岁爷……” 语罢,又磕了个头。 “再说一遍。” “我说停再停。” · 乌憬从御书房被带出来后,便被燕荷交给了其余宫人,他脑海中记得去御花园的路,又实在是精神恍惚,没有旁的力气去注意他人。 只捧着两个烫手山芋,闷头走了许久。 快出养心殿的时候,少年天子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突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走过的路,手心的两个物什硌得他指尖都红了。 乌憬很小心地呼了一口气。 还是放回去好了。 把不属于他的东西放回去。 他根本没考虑过他要怎么拿着令牌出宫,没有人帮他乔装打扮,恐怕刚到宫门口就被抓回去了,就算出宫了,他身上也没有银两,到时候也会吃不饱穿不暖。 趁现在还没有人发现,将两样东西都放回去好了。 乌憬什么都不想去想了, 他有些逃避地小跑着往回走。 最后跑得越来越快, 快要喘不过气。 他想不明白,越想越乱,越想越不理智,越想越害怕,越想也越无力。 又有止不住的委屈。 可是乌憬根本找不到那个能让他宣泄出来的人,记忆中会哄着他问他是不是不开心,饿了还是渴了,再轻笑着拍着他的后背的人,已然像个睡梦中的温柔乡般,充满了不真实感。 毫无征兆地有一日告诉懵懵懂懂的乌憬,好像该到他梦醒的时候了。 他也不想要当什么皇帝,不想要什么权力,装傻抱大腿也只是想吃得饱一点,睡得好一点,好好地活下去而已。 也不是想故意骗人的。 乌憬越想越觉着,宁轻鸿要是知晓了自己一直在装傻,有些生气好像也是正常的。 是他骗了人,现在还偷拿别人的东西。 他还回去就好了。 要是到时候真的被发现了,他就说清楚,他真的对龙椅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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