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德华专注地凝视着芙蕾,就如同千百次凝视莱尔一般。但若是和这双眼睛对视久了,就能发现其中的温柔像是河上浮冰,消融之后,只留下彻骨的寒意。 “对啊,我好疼。”他走上台阶,走到芙蕾的身侧,仿佛母子两人关系极好一般。 芙蕾撩起耳边的一捋碎发,在指尖打了个圈,神色放松下来。她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爱德华的脸颊。 “没事,我在这里。” “你以后不用害怕了,亲王的事情很快就会被解决。到时候留在皇宫里继续做奥斯汀国最尊贵的皇子,不好吗?” 手帕是丝绸质地,肌肤触感顺滑。贴在脸上带着几分凉意。这句话像是刺痛了爱德华。他的笑容无法维持。爱德华眼神流露出惊恐,重新挺直腰,猛地拍开芙蕾的手。 “不好,我怕疼。” 剜在心上的刀子,远比刻在肉上的痛的多。 最开始进入皇宫时候,芙蕾也是这样。 身着一身华袍的女王低下身来,拿出一张手帕,轻轻的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污渍。 “别怕,我在这里。留下来做奥古斯汀帝国的最尊贵皇子,好不好?”年幼的爱德华听见芙蕾在自己耳边轻轻说。 芙蕾奥古斯汀在及其年轻的年纪就登上皇位,短短时间内平息了帝国边境几场纷争。对内她收束贵族势力,将权力集中于自己之手;对外她联通各个异族,使得与精灵和地精的贸易愈发密切。 年轻时的芙蕾奥古斯汀,是一位有着雄才伟略的帝王。这样一位帝王,会亲自俯下身等待自己的回答——是何等的荣耀? 跟在芙蕾身后的大臣也或多或少露出震惊的神色。他们议论纷纷,将爱德华视为了芙蕾最为重视的小儿子。 “考虑清楚了吗?”芙蕾再次询问。 记忆中,女皇乌黑秀丽的长发与小麦色的肌肤在一众弱不禁风的贵族中格外显眼。 她可以是克里特里丛林中的孤狼,皮斯坦高山上的羚羊,布里斯凯上空盘旋的雄鹰……但她绝不可能,也没有必要成为一个好的母亲。 当时的爱德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注视着这位奥古斯汀帝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轻声回答: “好。” 高明且优秀的政治家,有着绝对的魄力,群众的拥戴还有突出的政治手腕。但相对的,他们也会有着不近人情,唯利是图,甚至贪得无厌的负面标签。 年迈的芙蕾奥古斯汀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她可以为了笼络爱德华的忠诚,尽力扮演一个温柔的母亲;也能够为了自己的皇位,将相处十几年的孩子推向死亡的深渊。 爱德华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在皇都也有着自己的布局。无论是与芙蕾周旋,还是解决掌握自己把柄的斯托,爱德华的谋划其实早在几年前就能施行。 为什么他会心甘情愿地喝下肯恩的天仙子酒? 因为那一句——“天哪,你真是个怪物!” “天哪,你真是个怪物!”芙蕾像是受到惊吓一般,扔下手帕。她看着爱德华面无表情的说道。 无论是表情,动作乃至微微上扬的尾音,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芙蕾奥古斯汀当年就是靠这个把自己给杀死? 场景重现,爱德华只觉得好笑。 当时的自己将芙蕾视为全部。即便自己已经知道她的计划,依旧对喜怒无常的母亲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被信任,被爱的期待,爱德华毫不保留地放在芙蕾身上。除此之外他也别无选择。 但是现在,自己遇到了子爵大人……想到莱尔,爱德华的神情温和下来。 就像在皮斯坦高山欣赏过真正的夜景,就不会再留恋皇都昏沉的天空。体会过他人情真意切的关心,就不会在沉醉于芙蕾营造出,虚伪的温柔之中。 他已经不会再害怕这些。 只是现在的芙蕾需要自己害怕。 皇宫内,黑衣少年闻言浑身一颤,像是被折断翅膀的飞鸟。他颓然跪坐在地上,捂住胸口。爱德华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颈完全暴露在芙蕾的视线之中,他看着芙蕾,眼神绝望。 “我不是……我只是害怕……”他近乎卑微地靠近芙蕾,抬头望着俯视着自己的女皇。 再近一点。 芙蕾伸手,指尖触碰到刚才手帕擦拭过的部分,“为什么要否认呢?” 再靠近一点。 “就算成为皇子,您也会再次抛弃我的。可是……可是……”爱德华说不出剩下的话语。 里德这孩子,这么久了还是没有改变。他的心思太过简单。 女皇低下头,怜悯的看着他。 “你需要的当然不是改变自己,而是改变他人的权力。” 她双手搭在爱德华的肩上,语气诚恳得像是在宣告一个真理: “就像我作为奥古斯汀帝国的第一任女皇,他们不敢因为性别否认我的身份。只要你能够成为皇子,也没有人会在意你是否是一个怪物。没有人敢抛弃你,他们将永远簇拥在你的周围。” “真的……吗?”爱德华似乎有所触动。他看着芙蕾,眼中水汽弥漫。 “当然。”芙蕾终于俯下身。她双臂微弯,抬起手擦拭掉爱德华脸上的泪痕。 距离足够了。 下一秒,爱德华的脸上绝望和问询的神色全部消失不见,在芙蕾还没来得及抽回手的一瞬间,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刷——”一道剑光闪过。长剑还是没有命中芙蕾的要害,只在她的肩头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往日里百试百灵的招数,在今天出现意外。即便是奥古斯汀帝国的女皇,脸上平静的神色也出现些微裂痕。 从魔法师公会遇袭,斯托失踪开始,自己就已经猜到了爱德华的踪迹。 她当然能猜测到爱德华被一位边境子爵捡到,也知道目前自己的这位儿子正在替子爵办事。但区区一位边境子爵……芙蕾并不相信他有能力,比自己更好地运用爱德华这把刀。 十几年的培养,爱德华就像是自己的傀儡一样。芙蕾对他的所有情绪变化都了如指掌。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因为那位边境子爵吗? 芙蕾迅速后撤拉开距离。她盯着爱德华,伪装出的怜惜与疼爱消散散一空。瞳孔漆黑的双眼像是雨季酝酿的沉重风暴,一片暗沉中隐约有雷光闪烁。 窗外的雨下得愈发急了,击打在皇宫的砖石建筑之上,像是战斗开始前的擂鼓。 爱德华站起身来。他伪装的悲伤、绝望都全然不见,情绪恢复平静。 诡异的是,爱德华原本没有受任何伤左肩也出现了一道与芙蕾一模一样的伤口。鲜血渗出,将白色的衬衫打湿。 他朝着芙蕾露出一个略带惋惜的笑容,语气轻快: “真是可惜啊,差点就骗过你了。果然,我的表演技术还没有达到你那么高超的水平。” 他提起长剑,朝着芙蕾奔来。 “你说对吧?我亲爱的母亲——” “锵!”长剑交击的声音回响在宫殿内,伴随着愈发急切的雨势,构成了有节奏的鼓点。 “斯托给你造成的影响不小吧?这么着急就想杀了我……你不怕伤口无法愈合,和我同归于尽吗!” 芙蕾迅速拔剑接下爱德华的一击。长剑向上挥舞的动作牵动肩膀的伤口,让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急促。 杀死斯托会让爱德华本身受到伤害。在融合了芙蕾的血脉之后,对芙蕾造成的伤害自然也会对爱德华自身产生影响。 她马上拉开了和爱德华的距离。 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芙蕾的脑海中重新冒出这个疑问。 炼金生物的特性让爱德华对积极的情感天然需求,可是自身生物的特性让他更难理解和感知这些情感。就想初生的小孩无法分辨玻璃和宝石,爱德华只能看到芙蕾的微笑,却感知不到微笑下隐藏的是何种情绪。 只需要稍微在语言和动作上修饰,就能够欺骗爱德华。那位边境子爵采取的不也是同样的招数?芙蕾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现在,芙蕾重新将目光落在了金线织成的族徽上。莱尔 林顿,边境子爵,有点意思。 她招了招手,宫殿四面八方的黑暗中,一个个人影涌现。 芙蕾奥古斯汀已经上了年纪。她不会一个人留在宫殿中和爱德华硬碰硬。如果无法达成母慈子孝的结局,兵戎相见是下策。 如果现在爱德华的伤口并不能恢复,这些士兵足够要了他的性命。 数百名精兵涌向爱德华,另一部分簇拥着女皇远离。 军队中除了骑士外,也不乏想要获得爵位的魔法师。爱德华一面要应对骑士们源源不断挥砍出的长剑,一面要提防法师吟唱的咒语。 士兵的进攻并不凌乱,骑士和法师的配合张弛有度。即便爱德华能够轻易将近身的骑士砍伤,也会在法师的干扰下不得不放弃致命一击。很快又有新的对手涌上前,将长剑对准曾经的皇子。爱德华在这样的攻势下,终于挂了伤。腹部被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隐约可见其中跳动的内脏。 他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在骑士和法师们惊异的注视中,爱德华的伤口附近开始生长出白色的肉芽,将裂口缓慢缝合起来。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芙蕾在簇拥之中回到了王座,准备从侧门离开。看到这一幕,她倍感惊骇。 计划再次出现了问题。 不详的预感在心头弥漫开来。此时,女皇才注意到,爱德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在低声默念着什么。 金属交击的声音,脚踩踏在石板上的回响,还有日夜不停的雨声混杂在一起,掩盖了爱德华吟唱的咒语。 芙蕾想要张口,但已经迟了。最后一个音节,随着肉芽将伤口缝合完毕,从爱德华嘴中滑出。 霎时间,熊熊的火焰自大理石地板上升腾而起,弥漫在整座皇宫之中。窗户上迅速凝结出一层白雾,将外面的雨景模糊。 魔咒的使用不仅和对其本身的掌握有关,也和魔法师自身的魔力之海有关。 这样级别的魔咒,已经接近了禁咒水准。施咒的魔法师该拥有怎样庞大的元素之海?在场的骑士和法师都惊骇莫名。 但现在才表现出这样的情绪,有些太迟了。 火焰迅速蔓延,以爱德华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烈火席卷之处,大理石地板龟裂焦黑,触碰到士兵衣袖的一瞬间,便将整个人迅速吞噬,哀嚎声之后,只留下一片黑炭。 宫殿中的形式迅速逆转。 也有法师想要念诵咒语,阻止火势扩散,但短促的咒语只是杯水车薪。围攻的形式变成爱德华对在场所有士兵的屠杀。 芙蕾也没有想到爱德华会如此果决。她从皇座上站起身,只是被火焰包裹的王座并没有让她离开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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