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昶哭着,口中呜呜哝哝地嚷道:“士可杀,不可辱!” 君怀琅憋着笑问道:“他怎么辱你啦?” 薛昶哭得口齿不清,半天说不明白怎么回事。 君怀琅颇有耐心,只温声哄他。可薛晏却不行,听着小孩儿哇哇叫了半天,便气得一伸手,就要把薛昶从君怀琅的怀里拽出来接着揍。 薛昶被他吓得吱歪乱叫,终于口齿清楚地冲着薛晏喊了一嗓子。 “你才是丑猴子呢!” —— 到头来,薛昶还是没有被薛晏继续揍,反倒是薛晏,从宫中出来时,板着脸,面颊上带了几道细细浅浅的血痕。 一直到晚上临睡时,薛晏面上都没有点笑模样。 君怀琅不由得笑着问他:“不过个四岁的孩子,值得你气到现在?” 薛晏道:“你还拉偏架。” 君怀琅笑出了声。 “分明是你有错在先。”他正了正神色,唇角却扬着放不下去。“还不是你,成日里喊人家小猴子?” 薛晏啧了一声。 “果然。”他说。“不能让你生孩子。” 君怀琅一愣:“什么?” 薛晏这会儿还没缓过那股气,面对着君怀琅,什么话都径直往外说。 “我说,之前还想让你也给我生个崽儿,现在看来,还是算了。”他道。“还不够我生气的。” 话说出口,薛晏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他抬头看向君怀琅。 就见君怀琅神色平静,淡淡地看着他。 这之后,薛晏连着睡了半个月的书房。 而薛昶也没好到哪儿去。 薛晏睡了多久的书房,薛昶就被他罚着抄了多久的弟子规。
第135章 番外五 长安下了一日的大雨,也没有将宣武门外满地的血冲洗干净。 一直到入夜,慈宁宫陆陆续续点起了灯,窗外的大雨都还没停。 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寒风将窗纸吹得哗哗作响。 慈宁宫内一片死寂,伺候的宫女太监们来来往往,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众人都知,今日的太后娘娘已经面无表情地在窗边坐了一整日,一言不发。 宫里人隐约听说,今日前朝出了件大事。 不过,如今摄政的秦王殿下,性格极为暴戾乖张。但凡有人敢随意议论一句,传进秦王殿下的耳朵里,那么连带着那一个宫的宫女太监,都要丢脑袋。 自打秦王掌权至今,宫中已经处死了好几个宫的下人了。 故而,前朝后宫噤若寒蝉,即便隐约听到了些风声,也分毫不敢议论。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哒哒哒地由远及近,从阶下一路响到了慈宁宫中。 周遭的宫人小心地往这边看,便见来人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婢女。 听到脚步声,窗边的太后娘娘转过了身来。 她满头金玉珠翠,锦绣衣袍逶迤曳地,以金线绣着展翅的凤凰,端的是雍容端庄。 那珠翠之下的面容,瞧上去也不过十五六岁,虽容貌明艳娇嫩,但两腮的圆润都还有几分尚未褪去。 是君令欢。 她眼眶泛红,眼底也泛着血丝,但是半点没有泪痕。 她定定看向那宫女。 那宫女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娘娘。”她磕头,声音里带着哭腔。“奴婢在秦王殿下宫外跪了一整日,方才,秦王殿下只派人让奴婢给您传话,说……” 君令欢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宫女更咽了一声,道:“说让您娘娘别白费力气。皇上这两日功课不好,还需娘娘多加督促……” 分明就是懒得置喙君家满门上下的生死。 慈宁宫陷入了一片死寂。 骤然,哗啦一声。 是君令欢的衣袖将茶盏打翻在地的声音。 宫女匆匆抬起头来,就见君令欢红着眼眶,一把提起层层叠叠的裙裾,踏过一地茶渍和碎瓷,跑了出去。 —— 交泰殿前,弥散着一股血腥气息。 侍立在门外的太监们低着头,动也不敢动,如同一排死物。站在门口的,是个年轻太监,面白无须,五官清秀,含着胸,胳膊上搭着一柄拂尘。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眉眼冷淡又平静,微微侧目,往交泰殿中看了一眼。 从门口看进去,只能看见躺在地上那人的下半身。他穿着靛色的官袍,黑色的锦靴,此时正面朝下趴在殿中。 有殷红的血,从他的身体下静静地往外溢,在衣袍和地毯上洇出了一大片深红的血渍。 那人是今早才被传召进去的,是户部的一个侍郎。方才似是因为户部的粮账有些出入,秦王殿下问时,他多顶了一句嘴。 秦王殿下嗯了一声,下一刻,剑便出了鞘。 那公公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脚下无声地走到了门前。 “待王爷出来,再进去收拾。”那公公压低了声音吩咐门口的小太监道。“地毯务必重换一遍,不可留下半点痕迹。” 小太监极小声地应是,又问道:“可是,进宝公公,尸体现在就这般搁着?” 那公公淡淡瞥了他一眼。 “脑袋顶在肩上,嫌沉?”他问道。 小太监意会,连忙闭上了嘴。 那公公收回目光,执着拂尘,脚步安静而平缓,走到交泰殿外站定。 天已经黑透了,因着雨还在下,天空泛着一片沉沉的红。交泰殿中掌了灯,檐下也悬着金色的宫灯,暖融融地照在汉白玉的石阶上,却照不出半点温度。 雨水哗啦啦地下,地面湿漉漉地倒映着庄严森然的宫殿楼阁。 就在这时,有隐约的脚步声,隐约在大雨声中响起来。 进宝微微抬头,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往那个方向看去。 就见混沌的雨幕之中,有个明亮的金色身影,逶迤着宽大的裙裾,自雨中跑来。 进宝面上露出了几分讶异的神色。 这是……太后? 进宝连年跟在薛晏的身边,自然知道今日,是这位娘娘的兄长斩首的日子。 自打秦王入宫,王公贵族们每日要死多少?京中众人见惯了,宫中的下人们也都见惯了。 甚至有些个太妃太嫔娘娘,家中也遭了难。但整个后宫,却全都静默不敢言,有个胆大的,也只是向秦王请命,要落发为尼,下半生青灯古佛相伴。 毕竟,连皇上都是死在秦王剑下的,如今京中的众人,早就在畏惧和胆怯中,变得麻木了。 这位娘娘想必是受不了这样的委屈,要来找秦王殿下要说法。 可是,人已经死了,要说法还有什么用?更何况,秦王殿下不会给她说法,只会多杀一个人,多让进宝处理一具尸体。 几个月前的秦王,还并不会这样。 进宝跟了他几年,虽知道他暴戾恣睢,为人冷漠,却绝不像今日这般嗜血滥杀。可自从几个月前,秦王殿下北上收复燕郡,在庆功那晚,和燕云铁骑的一名队长私下交谈了一次,便整个人都变了。 他琥珀色的眼,泛起了一种阴戾的红,使得他那双眼变得不像人,反而像某种被激怒了的野兽。 他开始肆无忌惮地杀人。 进宝隐约看得出,薛晏并不能从杀戮之中获得快乐或趣味。 因为自那一日起,他本就没什么生机的眼睛,变得死气沉沉,灰暗一片。 像是残灯上的最后一星火光,骤然熄灭了一般。 进宝不敢招惹他,周遭的所有人,都不敢招惹他。 那道金色的身影渐渐跑近了。 一道闪电照亮了天空,进宝看见,那位年纪尚幼的太后,衣袍尽湿,鬓发散乱,满头珠翠摇摇欲坠。她的裙摆被地上的雨水染得污浊,面上尽是水痕。 那双鹿似的漂亮杏眼里,满是视死如归的恨。 进宝挪了挪脚步,站到了交泰殿的门前。 进宝虽说早见多了,看麻了,此时心中却也难免升起一丝怜悯,不想让这位年轻的太后也在今日死在薛晏的手上。 君令欢的裙摆被大雨淋得湿透,厚重细腻的绸缎,在雨中变得极为沉重,将她往阶上奔跑的脚步,拽得颇为费劲。 她一路跑到了交泰殿的大门口。 “太后娘娘。”进宝垂眼,神情平静地对她行礼。“娘娘稍等片刻,王爷在忙,待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让开。”君令欢的嗓音有些哑,还带着淋过雨后、冰冷的颤抖。 进宝站着没动。 君令欢一手提着裙子,干脆抬起另一只手,将进宝推开了。 逶迤的裙裾拖出一道水痕,君令欢一路跑进了殿中。 进宝回过头去看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怜悯。 —— 君令欢冲进交泰殿中时,薛晏正坐在窗边的榻上。 窗户大开着,冷风携着碎雨,将殿中的纱幔锦帐吹得静静鼓动。 薛晏坐在那儿,身后冷风呼啸,将他的镶金的墨色衣袍和浓黑的发丝吹得鼓起。他单脚踩在榻上,坐得颇为恣意,胳膊肘搭在膝头,握着一卷书。 君令欢进来时,他像没听见脚步一般,眼都没抬,将书翻了一页。 君令欢冲到他面前。 薛晏慵懒地抬起眼看向她。 那双漂亮的、浅色的琥珀色瞳孔,泛着淡淡的红,显得颇为阴戾。 却在他抬眼的同时,一个耳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将他的脸打得微微侧了过去。 薛晏没动。 那个耳光落在脸上,并没有多重,却是面前这十来岁的小姑娘用尽了全力的一耳光。 薛晏的脸侧泛着一股火辣辣的疼,但他像感觉不到似的,只抬眼,静静看向君令欢。 “不是诛灭君家九族吗?我是君家女,你落下了一个。”君令欢站在他面前,挡在袖中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她是畏惧的,没人在这位暴君面前不会怕。 但她想死。即便临死前能够狠狠打他一耳光,她也觉得值得。 薛晏的目光却很平静。 他看着面前的姑娘,颇为坦然地接受了她眼中的仇恨。 他早麻木了。从小到大,他接受过多少人的仇恨、厌恶和惧怕,他已经数不清了。 不过,他却模模糊糊地想起,若干年前,面前这位太后还是个小女孩时,在他刚搬进鸣鸾宫的第一天晚上,偷偷跑进他房间中的目光。 干净而温和,带着种让薛晏不敢直视的灵气。 当时,她将自己的小手炉塞在他的手上,一本正经地说:“哥哥教过我的,看到人家需要帮忙,不可以视而不见。” 她哥哥?今天被自己杀掉的世家贵族中,好像有一个就是她哥哥。 薛晏淡淡收回了目光。 “来人。”他道。“送太后回宫。” 他从来不需要任何人怜悯,不过看在那个手炉的份上,他饶了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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