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上一世的经历,或许他还真会信。 但如今的他已经不是上一世初入宫的祝卿梧。 他不想再经历一遍上一世的事情。 祝卿梧抬头望着眼前熟悉的宫殿,突然想到既然入宫前的事已经不能改变,那入宫之后的呢? “公公。”祝卿梧想到这儿,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悄悄递了过去,这是他在“刀儿匠”时立了字据才赊来的。 “你这是干什么?”那小太监虽这么说着,但四下张望了一下,还是立刻把银子收到了袖子里。 祝卿梧见他收了银子,这才继续说道:“您也知道我们进宫都是为了谋个好去处,才能赚钱贴补家里,这离桧宫好是好,但确实偏了些,想必……” 太监收了钱,语气也和缓了些,“这我也做不了主,你也知道,咱们的差事都是敬事房安排的。” 太监说着,还抬手给他指了个方向。 祝卿梧上一世毕竟在宫中生活了八年,这些基本的事情他还是知道的。 但他当初刚穿过来时对这里一无所知,又日日待在离桧宫,再详细些的事他就不知道了。 于是继续问道:“不知如今敬事房的总管是谁?” 小太监望着他,眼中一副他自不量力的神情,“你现在不过是侍童,哪里能见到总管公公,能求到周少监那儿就已经是造化了。” “周少监?周禇?” “你竟然知道?”小太监惊讶了一下,“周少监是副总管的义子,副总管若同意,调动你一个小侍童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情。” 收多少银子说多少话,那小太监说到这儿也不再多言,只是让他赶紧进去,便先行离开了。 祝卿梧站在离桧宫门口,开始回想起周禇这个人。 祝卿梧知道他是因为这人爱香如命,每日闲暇时就喜欢研究各种香料,每次出门身上都奇香无比。 有一次三皇子见了他觉得稀奇,还让他在御花园站了一日,看看能不能吸引来蝴蝶,最后蝴蝶没吸引来,反而引来了一群蜜蜂,三皇子没下令他也不敢躲,最后差点被蜜蜂蛰成包子。 但尽管如此,他爱香之心也丝毫未减,被人叫作“香痴”。 祝卿梧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低,也没什么钱,既然想要对方帮忙,自然更得投其所好,于是心里很快有了主意。 于是包裹都没来得及放下便借了纸笔写了一个香方,然后又使了些银子让敬事房的小太监送了进去。 很快那小太监便出来传,周少监让他进去。 周禇是少监,又是副总管的义子,因此一个人住。 一进去,祝卿梧便闻到了扑鼻而来的香气。 “坐,你就是祝卿梧?” “是。”祝卿梧说着,顺着他的意思坐下,这才抬起眼来。 上一世只听过他的事,但并没怎么见过这位公公。 原本以为他喜香,会是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子,然而却恰恰相反,他身材高大,丰神俊朗,深灰色的太监服穿得坦坦荡荡。 “沉香一两,白檀、丁香、木香各半两,甘松、藿香、零陵香各七钱半,回鹘香附子、白芷、当归、官桂、麝香各三钱,槟榔、豆蔻各一枚,右为末,炼蜜和饼,如棋子大,或脫花样,烧如常法。”② 周禇念着手中的香方,有些称叹,“好冷冽的香,虽是春日,犹见梅雪,这是你想的香方吗?” 祝卿梧不知想到了什么微怔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从前离桧宫的日子太无聊,这里没有电子设备,因此时间显得格外漫长而悠闲。 所以他闲暇时也学过不少东西,会看《食单》跟着做饭,看《茶经》学着做茶,看《香乘》试着制香。 这香方就是他有一日突然得了灵感,将《香乘》里的香改了几味调出来的。 “这香方的名字叫什么?你还没有告诉我。” 祝卿梧闻言一愣,明明只有几个字,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应该和雪有关吧?”周禇继续问道。 祝卿梧点了点头,抬头向窗外望去,此时已是夏初,窗外枝繁叶茂,绿树成荫,半点不似冬日萧瑟之景。 可他鼻间竟然嗅到了淡淡的梅香和清冽的雪气。 “是。”祝卿梧摇了摇头,想要将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画面晃出去,却适得其反,反而越来越清晰。 “这香方叫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嗯。” 祝卿梧点了点头,眼前好像又浮现出那一年冬日大雪,梅园白梅齐放的盛景。 他撑着伞去接堂溪涧,却见他捧着一束白梅走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雪,堂溪涧的身上和怀里的梅花都落了雪。 他却笑得开心。 “这是梅吗?” “不,这是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下雪天,见梅尖凝雪,视为春之信。”祝卿梧缓缓开口,有一瞬间他的声音似乎和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叠在了一起。 于是倏然清醒了过来,连忙摇了摇头,将那道声音清了出去。 周禇并没有发现他的异常,继续说道:“这名字和这香方倒是贴合,等到冬日我一定试一试,对了,你今日来找我……” 祝卿梧终于想起了今日来的目的,于是连忙起身行了个礼。 “周公公,奴才之前在‘刀儿匠’时不懂事,如今已经知错,奴才家贫,父母弟兄皆指望奴才在宫中多挣些银两回去,可如今被分到了离桧宫,实在是……” 周禇闻言笑了一下,缓缓折起手中的香方,“我知道你,这么多年进了‘刀儿匠’还想着逃跑的就你一个,你们都是签了身契和字据的,一个人的身上就是上百两,也怨不得别人生气,不过今日看在这张香方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奴才从小喜欢侍弄花草……” 周禇立刻了然,“行,反正花房的人少,你就去吧,明日……” “周少监。”祝卿梧突然问道,“我能今日就去吗?” 周禇眉头微挑,“你就这么不想去那离桧宫,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没有,只是奴才的东西少,不必收拾。” 周禇明显不信,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真看不明白你到底是笨还是聪明,说你聪明你竟然都阉割完了还想着逃跑,说你笨你这才刚进宫就把这离桧宫的情况摸了个清,其实你不必害怕,就算陛下打了几个板子,六皇子的身份毕竟在那里,谁还敢真欺负了离桧宫不成。” 祝卿梧听到他说板子,这才想起自己上一世刚进宫时就是看见堂溪涧浑身是伤地躺在床上。 原来是被皇帝打的,但为什么呢? “你且安心回去住一晚,虽然只是换个地方,但也要经过层层手续,我也没那么大威势,立刻就能把你调到花房去。” 虽然祝卿梧恨不得现在就去,但也明白周禇说的是事实,因此只能回道:“我明白了,多谢周少监。” 祝卿梧回到了离桧宫,却没有进去,只是抱着怀里小小的包裹,坐在了院里的石凳上。 如果和上一世的轨迹一样,那么现在的堂溪涧应该躺在东侧正殿里的那张黄花梨的六柱架子床。 他刚挨过打,应该浑身是伤。 如果是原来的自己,大概会立刻进去照顾他。 但那日观星台上祝卿梧抱了必死的心。 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③ 可没想到造化会如此弄人,他竟然又活了过来。 但他不会允许自己再经历一遍上一世的事情。 所以祝卿梧始终没有进去,只是抱着包裹在外面坐了一夜。 好在已是初夏,并不算冷。 一夜很快过去,天刚亮祝卿梧便醒了过来。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的有些僵硬的身体,然后向外看去。 敬事房的人还没有来接他。 祝卿梧只好继续等着。 玉珠还没来,因此偌大的离桧宫显得空空荡荡,只有院中的结香树散发着一丝生机。 祝卿梧看着不远处熟悉又陌生的结香树,心中不禁生出了些感慨。 他还记得上一世这棵树被烧了一半,而今却不见那些痕迹,枝条柔软,舒展开来。 上面没有被火烧过的痕迹,也没有被打过结,一切都是新的,就好像曾经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幻境,而今大梦终醒。 祝卿梧正看的入神,突然听见面前的偏殿传来一声极低的闷哼。 他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离桧宫进深三间,堂溪涧为皇子,自然居住在东侧的正殿,他则住在西侧的偏殿。 其实他本来连这儿也没资格住的,但离桧宫人少,就他们三个,所以相对自由。 但无论再怎么自由,堂溪涧也不可能住在偏殿。 所以为什么他的房间会有闷哼?难道这离桧宫还有别人? 窗户虽开了一条缝,但屋子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 祝卿梧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因此祝卿梧好一会儿才适应。 面前的摆设和上一世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这让祝卿梧不禁生出几分恍惚,有些分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他站在原地愣了片刻,这才又向里走了些,然后就见他床上的被褥居然是铺好的。 被子微微起伏,明显是有人躺在里面。 只是会是谁躺在那儿呢? 祝卿梧有些好奇地又上前了几步,然后就连一道小小的身子侧躺在那里。 祝卿梧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十二岁的堂溪涧。 他确实一副刚挨过打的模样,面色煞白,头上冒着冷汗,露在被子外的胳膊上都是血。 祝卿梧看着这一幕,竟然还能回想起上一世掀开他被子时他身上渗着血的伤口。 于是下意识转身想要去给他弄药,然而刚迈开一步就停了下来。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堂溪涧会睡在这里?但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他最终会成为皇帝。 这些伤看着恐怖但并不致命,他自己可以扛过去。 而他马上就要去花房,他不再是离桧宫的小太监,这里的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 祝卿梧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不断说服着自己。 恰好此时大门口传来声音,应该是敬事房的人在叫他的名字。 祝卿梧抬步便想要离开。 然而这时,却听见床上的人突然说了一句,“水。” 祝卿梧已经迈开的步子终究还是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无论将来的他如何,毕竟现在只有十二岁,还是个孩子。 因此祝卿梧终究还是没忍心就这么离开,而是转身从桌子上倒了一杯水。 祝卿梧走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满脸痛苦的少年,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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