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担心这么晚,珍珠在外面会不会有事,于是急忙循着猫叫声去找。 拐过一个拐角,就看见一棵大梧桐树,树下放着一盏提灯,一个穿着单薄睡衣的青年双手扶着树,一只脚已经踩上去,似乎打算爬到树上。 “少爷?”维恩惊讶地出声,青年回过头,露出冻得红红的鼻头和眼尾,看上去有些无辜,那只踩在树上的脚也悄悄地放下来,似乎想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维恩来不及管安塞尔的动作是不是有些不够绅士,他满眼都是那件薄薄的在提灯的光下几乎能透出里面肉色的睡衣。于是连忙脱下身上的外套,几步冲上前,将安塞尔紧紧裹住。 他的动作过于熟练,就像以前无数次抓到安塞尔生着病还开着窗户吹风。一手拢住外套的领口,另一只手伸到安塞尔的背后,确认都包好之后,维恩有些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背。安塞尔被这种亲密的动作惊到,露出疑惑的表情,正想后退,突然感到冻僵的脸上贴了一个温热的软软的东西。 这是维恩例行检查的最后一步,用脸蹭一蹭安塞尔的脸。一是看看对方有没有冻着,二是向敏感的恋人传达“我不生气,我只是担心你”的意思。 安塞尔显然接收到了他这个信息,身体连带着声音都僵硬了:“维恩?” 维恩如梦初醒,真是奇怪,明明上一世也和安塞尔分开很久了,为何这些动作却如此自然?他想,或许是庄园熟悉的环境勾起了他的记忆。 可这次记忆回来得太不是时候了,他毫不怀疑如果面前的人如果不是安塞尔,他现在已经被一拳揍在脸上,然后再被其他仆人拖走,逐出庄园了。 “对对对不起少爷,我我只是想起了我的弟弟。”维恩急中生智想出了个借口。 “你有弟弟?”安塞尔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怀疑。 完了!维恩忘了前段时间升职的时候,刚交的家庭信息表,安塞尔肯定认真地看过。他满脸通红,努力找补:“不不不不表——表弟。” 安塞尔的眉头还是微微皱着,这种动作就算是表弟也太超过了,更像是……安塞尔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个词,“耳鬓厮磨”,他深深地看了维恩一眼,似乎在为这个漂亮仆人不被世俗接受的感情担忧。可同时他心里又有种空空的凉凉的感觉。 维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以为自己糊弄过去了,松了一口气,转移话题:“少爷这么晚,你在这干什么?” 安塞尔抬起头,维恩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根粗壮的树枝上趴着一个白色的毛茸茸的生物,正可怜兮兮地冲他们喵喵叫。 原来是珍珠爬上去下不来了。 “我把它抱下来。”维恩很高兴这个话题被带过去了,立刻卷起袖子,蹭蹭两下就爬上树,看上去轻松无比。对他来说,上树摘果子捉虫子就是家常便饭。 安塞尔紧紧抓着外套,仰着头看他,有些担心:“你小心一点,珍珠有点凶,你别被它抓了。” “放心。”维恩说话间已经爬到珍珠的身边,珍珠一跃而起,弓起身子冲他嘶叫。 维恩和珍珠交手过不知道多少次,脾气早就摸熟了,他一下托着珍珠的两条前腿,将它抱起来,搂到怀里,还没等它张嘴要咬,快速地撸了两把它肚子上的毛,珍珠瞬间熄火,眼睛眯起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胆小的小姑娘。”维恩拍拍它的脑袋,珍珠有些不满地用蓬松的尾巴扫过他的脸,引得维恩哈哈大笑起来。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发自真心地大笑,珍珠的举动让他想起了从前在庄园的日子。 他和安塞尔分手后,珍珠就不吃不喝,安塞尔给他写了封客气的信,他却只当是这个体面的男人在含蓄地挽留他。直到听说珍珠没能挺过那个冬天,他才意识到他和安塞尔的爱情也像珍珠一样死去了,再无回旋的余地。 安塞尔本来以为维恩会被珍珠抓伤,可下一秒,人猫突然如此和谐,仿佛多年的好友,忍不住也笑了。眉头一下展开,就好像化冻的春水。 维恩抱着猫爬到主干的地方,然后先把猫递给安塞尔。当他背靠着树干,伸长腿,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却看见安塞尔把珍珠放在地上,然后走到他面前,仰起头伸出手,笑着看着他。 维恩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没想到安塞尔会主动伸手接他。他有些迟疑地将手放在安塞尔的掌心,几乎认为这是个幻影,一碰即散。 可安塞尔紧紧地拉住他的手。和之前剧院时那个虚虚的一牵不同,安塞尔的手掌冰冷有力,和他的笑容语言一样,给人一种坚定不移的感觉。 他的指头扣住维恩的手指,在夜风之中,两个人似乎都有些颤栗。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安塞尔站得太近了,近到和树干之间只留了恰好一个人的位置。 维恩为了不擦破自己的衣服,只能向安塞尔靠去,他跳下来,仿佛直接跳进了安塞尔的怀里。落地的一瞬间,维恩的一只手和安塞尔紧紧牵着,另一只手为了平衡扑在安塞尔肩上。安塞尔的呼吸,发丝还有冷冷的寒霜的气息包裹了他。 就好像一个拥抱,事实上,维恩几乎要放弃思考,将面前的人搂进怀里。 可他没有。 他反而很快地松开手,在安塞尔疑惑的眼神中,紧贴着身后的树,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第7章 维恩(七) 那天晚上,他落荒而逃。 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夜不成夜,梦不成梦,前世今生纠缠不停,令他眩晕恶心,仿佛走在万米高空的玻璃栈道,突然脚下凭依破碎,所有的冷静,粉饰的太平具化作坠落的碎片。 不要再靠近他了。维恩告诉自己。 可脑海里却不断地回想起过去的点滴。他的笑,他的泪,他柔软的嘴唇,他修长的手指,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的呼吸,他慢慢变快的心跳,他渐渐收紧的怀抱……都化作无边光彩流转在昨天那个凉夜里沉静温柔的琥珀色眸子中。 好不容易熬到起床的时间,他拖着在梦与现实间迷茫不堪的身子跑到洗衣间。他看见安塞尔的洗衣女仆手上捧着一盆衣服慢慢走来,在最上面的正是他的外套。 “可以把我的衣服给我吗?”维恩走上前去,“洗的话,我今天就没得穿了。” 他翻开那件外套上的领子,上面用针绣了维恩的名字。女仆似乎也乐得帮这个漂亮礼貌的男仆,于是便任由他拿走了。 维恩拿着衣服,走到走廊的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慢慢地将外套举到鼻子前。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心理作用,他觉得衣服上残留着安塞尔的气息,那种冷冷的又很柔和的香味,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后将脸埋进去,就好像之前无数次在安塞尔起床后埋进他的枕头一样。这样的气息让他感到很安心,他重生以来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虚虚地飘着,现在才有一只手拉着他,让他不至于流浪。 脚边似乎被什么蹭了一下,维恩从衣服中低下头看,是珍珠。 他的心跳几乎要停止了,就这样双手捧着安塞尔穿过的外套,慢慢回头,与身后穿着风衣戴着帽子满脸微笑的贵族对视。 “早上好。维恩。”安塞尔双手撑着手杖,长发全塞在帽子里,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痴汉般的动作,温柔又缓慢地开口:“一起去散步吗?” 因为维恩没有合适的衣服,奥利很快为他找来了安塞尔的风衣与帽子。 一下彻底被真实的安塞尔的气息包围,维恩有点不知所措,他看了看正在抚摸马脖子的安塞尔,都有些怀疑对方是故意的。 可他立刻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安塞尔那么严肃认真的人怎么会拿他调笑。 维恩抱着珍珠,替代了奥利的位置,跟着安塞尔的马,慢慢地向庄园外雾气更深处走去。 直到庄园渐渐看不见,整个朝雾中好像就他们两个人,维恩忍不住开口:“为什么和我,不是奥利?” 安塞尔停下马,回头看着他,轻声回答:“珍珠不让奥利碰。” 确实,珍珠脾气很大,和奥利尤其不对付。维恩有些失落地笑了笑,摸摸怀里的珍珠。 安塞尔沉默了一会,问道:“你本来以为是什么原因?” 维恩勾起嘴角笑了,他一只手搭到马的侧面,仰着头,平直的锁骨从衣领里露出来,美丽的绿色眸子紧紧地盯着安塞尔,声音低沉磁性,却带着一种上挑的轻浮:“因为我漂亮。” 安塞尔冷静的眼神滑过他的脸,锁骨,胸口,腰,腿,然后点点头,一本正经地开口:“你确实漂亮。” 维恩脸红了,安塞尔的话听上去很真诚,比那些阿谀奉承的杀伤力大多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安塞尔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你会骑马吗?” 维恩会,但是他目前为止的经历让他不应该会,于是他摇摇头。安塞尔微笑着弯下腰,向他伸出手:“如果你能在下个月狩猎宴会之前学会,我就带上你。” 维恩拉住他的手,稍微一用力,就上了马,像贵族小姐一样侧身坐在了他的前面。“坐好,转过去。”安塞尔的声音带着笑意,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维恩也觉得自己有些滑稽,连忙抬起一条腿翻到另一边,面向前方坐好,还没开口,安塞尔的双手就从他的腰间伸到前面,拉起缰绳。这个动作就好像从后面搂住他一样。 “抓住。”维恩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了,安塞尔说什么他做什么,连忙将珍珠放下,双手夹在安塞尔的两手之间,虚虚地拉着缰绳。 安塞尔给他讲解了一遍,可他根本没有听进去,反而回过头呆呆地看着贴在耳边的那张笑脸。 “为什么带我去?”这已经是第二次问这种类型的问题了,维恩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安塞尔嘴里听到什么回答,安塞尔看着他,风将两个人帽子上的飘带纠缠起来。 维恩觉得自己的呼吸变轻了,就要消散在风中,他紧紧地盯住安塞尔的嘴唇,等待着它张开。 “因为你漂亮。” 维恩瞳孔猛地一缩。 安塞尔好像憋不住了,在他耳边低声笑了起来,没有恶意,就像朋友之间开玩笑,可这句话中的讽意,也让维恩的心沉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二十岁的安塞尔远没有以后沉稳,还带着点孩子气,有些傲慢,有些锋芒,还没有被他所谓的爱和背叛磨平棱角。 他在期待什么,他有什么优点能让这个不缺爱也不懂爱的天生贵族垂下高傲的头颅再一次匍匐在他脚下,说爱他? 上一世若不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勾引,舍命相救,主动献身,安塞尔怎么可能分出看惯繁华奢靡的目光去注视他破烂穷酸的灵魂?他甚至已经分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安塞尔对他的温柔是出于爱而不是教养,是出于adore而不是lu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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