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德薄能浅、材朽行秽,能做好一州长官已是不易,如何能担得起千钧重担?劳烦崔小旗代为转达天听。” 崔麟游听了他文绉绉的一串,笑了,“自Top10的大学取消对宗室优待,不算保送,五十年间正儿八经考上京师大学堂的王爵,唯有殿下一人,更何况殿下封地在竞争激烈的湖北,考试难度指数级增长,殿下却依然考出衡州第一、湖北省前五的成绩。明宗皇帝说的好,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 “我之才为巡抚、总督有余,安能具圣天子之才智?”朱云兴冷静道。 其实这句话二人都知是瞎话,自明宗政治改革起,原本生杀予夺的君权不断被约束在牢笼里,二百年前民主思潮涌起,朱明帝室甚至一度被废黜,当时的军政府共和统治了二十年,不仅内乱频仍,藩属国离心,更让社会持续动荡。基于此,人们发觉拥有君主利大于弊,才慢慢确立了如今的君主立宪制。 与英国相比,在军事、外交、政治等部分事务上,大明皇帝权力稍大,比如在立法院,皇帝可越过有司,直接提案。而皇帝对有些提案若有异议,拥有直接打回重新审议一次的权力。 与此相应的,皇室规矩森严,任何宗室倘若有违法或违背公序良俗的行为,本人直接贬为庶民,其爵降一等由其弟妹继承,情节严重的,这一支系尽数贬为庶民。对皇帝、皇储的要求则更加严苛,往前数三代,就曾有皇太子因学习不够刻苦、态度不够端正,屡次给机会却依然成绩太差被废黜;百年前,也有荒唐皇帝挪用国库公款被废黜、圈禁至死。 可以说方才朱云兴所言借口,在如今的大明根本站不住脚——做皇帝才智是次要的,关键是品行和忍功,毕竟活在万众瞩目之中,约束无限、权力有限,稍有差池,就要被官僚百姓挑三拣四,不得不说是个苦差事。 可即使这般,做大明帝国的皇帝,拥有无尽尊荣富贵,绵延子孙万代,这等化蛟成龙的好事,仍是让无数宗室子弟趋之若鹜。 像朱云兴这般屡屡拒绝的,还是头一个。 崔麟游沉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殿下为朱姓子孙,享有米禄,更该挺身而出。” 朱云兴按了按额心,“大道至简,实干为要。与其做千重阶上的吉祥物,我宁愿在州县做一刀笔吏。” 崔麟游定定地看他,突然笑了,“哪里是淡泊宁静,分明是雄心万丈。倘若给你机会,兴许真的能成为第一个宗亲首辅也说不定。” 朱云兴淡然一笑,崔麟游则目光沉沉地看向窗外。 之后的旅程,朱云兴要回了自己的手机在OA上办公,短短两小时,利用碎片化办公时间,向省里争取了三个事项,联系了三个板块、五个部门,打了六通电话,回复了十余条工作群消息,改了两个讲话稿,甚至还有空在车厢里打了一段八段锦。 下车时,崔麟游已下定了决心——此人不登基,天理难容,这从龙之功,他立定了! 番外六:命中注定(下) 经过两轮笔试,甚至还有面向全国人民直播的面试及君子六艺展示,朱云兴毫无争议地进入决赛圈,让原本生怕他消极怠工的崔麟游松了一口气。 就在最终立法院陈词的前夜,崔麟游敲响了朱云兴的门,请他上了一辆黑车,蒙住他的双眼,一路疾驰到了一处极为远僻的山庄。 朱云兴极快地逡巡一眼便不再看,张开双臂任由锦衣卫为他搜身,又默不作声地跟着穿过蜿蜒回廊,走到一处无人水榭。 崔麟游规规矩矩地行礼,又悄无声息地退下,在百步之外警戒。 四面临水的水榭内,瞬间便只剩下两人。 朱云兴单膝跪地行礼,“楚雄州常务副州长朱云兴参见陛下。” “用了宗室的礼节,却又以政府官员自居,不觉得矛盾么?”饱经岁月淬炼的中年女子虽一身便服,却难掩雍容端雅。 朱云兴谨慎道:“因不确定陛下因何召见,故而用了行政职务,御前失仪,臣有罪。” “果然是在京师学堂辩论赛上支持共和的人呢。” 话音一落,朱云兴只觉头皮一麻,但仍笑道:“陛下有所不知,大学里辩论比赛的立场是由抽签决定的。” “哦?不能代表本人的态度?”女皇笑意不减,依旧慈祥,可说出的话却像是利刃一般捅向对手最脆弱的地方,“那么,京师大学堂的君主论第58页,曾有铅笔批注‘坐食祖荫、蠹虫硕鼠,’借阅时间是公元2030年2月14日;而楚雄州图书馆里,有一本《历史与阶级意识》,借阅时间是三年前的七夕,也不知是什么人,喜欢在这种缠绵悱恻的日子去图书馆研究哲学,偏偏字迹和某个郡王的左手字一模一样……” 到了这一步,朱云兴反倒完全镇定下来了,淡淡道:“大明既有出版自由,自然也有阅读自由。” “那你为何不敢买书,反而选择借阅,想要批注,却又不敢留下真实字迹呢?”女皇自己在轩窗边坐下,“就如身为宗室,却不赞成君主制,何其矛盾。” 见朱云兴抿唇不语,既不承认、亦不否认,女皇禁不住轻笑出声,“很好,若无铁证便死不承认,确实具备一个成熟政治家的潜质。” 她取出一个匣子,将里面的几张照片递给朱云兴。 朱云兴一头雾水地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原先镇定的面具瞬间破裂,“怎么可能?” 女皇苦笑道:“一己之力改变大明国运的明宗竟然在几百年前就是个共和者,只可惜无人诉说,只能用英语将心事悄然落于纸上,又葬入墓室之中。” “不是说没有发掘么?”前些日子明陵的考古发现震惊全球,朱云兴自然也有听闻。 “确实是进水了,但出于种种原因没有和公众透露全貌,明陵的墓穴无恙,但墓室外间还是受了点影响,如今已经无事了。”女皇安抚道。 朱云兴心情复杂地看着明宗皇帝的手书,半晌缓缓道:“他尽了一个皇帝的义务,也挽救了大明的危局,他也意识到他很有可能会给这个王朝续许久许久的命。” “可他却没有想到,他的存在,反而成为外邦敬服、属国依附、人民留恋的重要原因,他自己成了这个朝代、这个皇室的图腾,反而让他内心深处不认可的君主制延续至今。”女皇将那几张照片取回收好,对他眨了眨眼,“只是借出来给你看看,回头朕还要放回去的。” “坦白说,朕非常属意你继承大统。” 若是没有发生过那番对话,朱云兴定会张口推脱反驳,可如今他根本摸不清女皇到底手上有多少自己的把柄,便只干巴巴道:“陛下垂青,臣感激涕零。” “我大明作为世界的顶尖强国已有数百年,我们曾让整个东亚东南亚顺服归心,让沙皇俄国割地赔款,也曾让日不落帝国望而生畏。二战之后重构世界秩序,作为五常之一也傲立东方近百年,我们曾和美苏三足鼎立,亦和美国分庭抗礼,转眼便到了今天。但许多人可能都不记得,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曾有一段军阀混战、天下大乱的时间,也就是共和制的时间。” “可陛下有没有想过,彼时只是革命的阵痛,要是坚持下去,不□□,也许今日我们会像美国或是之前的苏联一样,拥有一个更加平等更接近于天下大同的社会。”朱云兴轻声道,“我知道我们的基尼系数比美国还低上不少,只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仅仅因为姓氏和血统,就可以凌驾于旁人之上,享有土地、禄米和荣光?” 女皇看着他,眼神带着无尽悲悯,“太像了……不过关于你的疑问,全世界各地都是一样,说是人人生而平等,但人分明就是生来不平等的,不说印度的刹帝利婆罗门,英国比利时丹麦西班牙的公侯伯子男,日本琉球的华族,看那些共和国家,难道美国犹太金融家、韩国财阀、满剌加李家坡就不是天生高人一等了?兴许世界在你们的手上,会天下大同、人人相亲相爱,可终朕一生都是看不到了。” 朱云兴那时并不明白她眼神的含义,可已经敏感地感觉到宿命的气息,只见女皇缓缓打开一张画轴,不由得脑袋就是一懵。 画中的人埋首案牍却微微抬眼,隔着数百年的光影与自己遥遥对视,而令人最为惊悚的是,虽然只是一幅年代久远的工笔画,却能模糊看出画中人的眉眼竟和自己有六七分的相似。 朱云兴瞬间明白了,眼前面临皇太子的惊天丑闻,为了给国际国内舆论特别是藩属国一个交待,皇室迫切需要一个完美继承人来洗涮这一次的耻辱,故而这个新皇储不仅需要拥有亮眼的简历,还需要一些天人感应,成为这个时代的活体祥瑞。 “明宗陵寝在这个时候出事,不会也在你们谋算之内吧?”朱云兴干涩道。 女皇摇头,“再丧心病狂也做不出这等不敬祖宗的事来,不过此事确实发生在去年,选择在这个时候公之于众确实有转移视线的考量。” 朱云兴沉声道:“我是远支宗室,庸碌无为,难堪大任,陛下仍有亲生子嗣,不敢僭越。” “朕没有明宗那般的气度心胸,可朕也知道天下非朕之天下,而是天下人之天下。你是天命之子,能帮皇室渡过难关,亦能巩固儒家文化圈,甚至带领大明走到更高的高度。朕的子女已经被证实一无是处,若是可以,日后就让他们做个无能无忧无虑的富家翁吧。” 朱云兴艰涩道:“既是全民公选,那个所谓的命定之人,未必是我。而就算我继位,也未必能做得很好。” 女皇温和地看他,“朕登基之前,也一直很惶恐,毕竟在朕之前的三个女皇,要么孤独一世,要么不得善终,要么毁誉参半,可朕偶然看到了明宗写给伊丽莎白一世的国书,有一句话让朕醍醐灌顶。所以即使后来丈夫风流、子女不肖,经历无数风浪,朕都还能算得上情绪稳定,这句话也很适合你。” “是什么?” “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改变历史,这影响甚至会随着历史的惯性延续到很久很久之后,这结果也许和你当下的本心背道而驰。但当下正确的事,并不能因遥远的不确定就不去做。”女皇定定地看着他,“他引用了一句先哲入梦传授的话,‘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不忘初心,无问西东’。” 朱云兴咀嚼着这几句话,百感交集,也知晓不管自己如何不愿,历史的惯性并未让这个古老的王朝到该退场的时候,只躬身行礼道:“假设公平公正公开的前提下,臣当真中选,自然会履行义务,对得起臣的初心。” “好!”女皇龙心大悦,又听朱云兴问道:“敢问陛下是何时注意到臣的,臣自认图书馆典藏浩如烟海,寻常人如何能留意到一学子随手留就的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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