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炜阖上眼,此时此刻让他焦心忧虑的不是他眼前的窘境,不是他的前程,而是这一世即将分崩离析的骨肉亲情,是寿数不永还被自己气个半死的朱祐樘。 他自小身子骨不甚硬朗,这段时日吃穿用度不如以往,脸色也已经有些发黄,太阳穴更是阵阵作痛,一直在旁边侍从的崔骥征下意识往前两步,承受了他大部分的重量。 朱厚照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他对那两个舅舅也是厌恶至极,可母亲偏袒娘家,不管是出于孝道还是东宫的利益,他都只能保持沉默,连探望弟弟或者打点些东西都得偷偷摸摸。 “表弟倒是有情有义有胆色。”朱厚照看向崔骥征,“小跟屁虫长大了。” 约莫是上回他俩曾一同去张鹤龄府上,也算有几分熟稔,崔骥征笑道:“能做表哥们的跟屁虫,也是我的福分,毕竟谁都知道狐假虎威、鸡犬升天不是。” “此番他是被我连累了,日后我就藩之后,还请哥哥好生照拂他。”朱厚炜突然起身,对着朱厚照跪了下来。 不独崔骥征,就是朱厚照也被他吓了一跳,再看崔骥征哪里还敢站着,赶紧也跪了下来。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你才……”朱厚照突然想起来,二皇子的十岁生辰竟然是在禁足中度过的,难道陛下娘娘一个都未想起么?还是为了惩戒,故作不知? 朱厚炜缓缓道:“十年之内,我必去就藩,哥哥也是知道的。我走之后,既不能结交外臣,亦不可再随意离藩,骥征是我的伴读,未得到一点好处,还跟着我吃苦。他是姑姑亲子,也是千娇百宠长大的,什么时候受过这个委屈?我不求别的,只求他日他若遇到什么祸事,哥哥能护他一护,我也就放心了。” 朱厚炜的脾气又臭又硬,鲜少求人,想不到这次却为了崔骥征跪求自己,朱厚照本就是性情中人,当场就应了,“他也是我的表弟,你就是不求我,我也会允你。何必弄得这么大张旗鼓的,我还道是什么呢。” 朱厚炜却未起身,对一旁的丘聚道:“把我为殿下做的剑匣取来。” 朱厚照愣了愣,就听崔骥征苦笑道:“经此一事,殿下有所开悟,常日钻研佛理,又长于机巧,近日又不必去听学,便抽空做了些小玩意,太子殿下这剑匣花的功夫算是最多的。” 剑匣以檀木为胎,顶部及四壁以工笔金描各类神兽怪物,匣底绘字“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不论绘画刻字均运笔挺拔,纹饰繁复精美,令人叹为观止。 朱厚照爱不释手,“上头画的是什么?” “天龙八部。”朱厚炜说完,颇有些梗无人懂的心酸,“刀剑毕竟是凶器,刻上这些也能护佑兄长。” 朱厚照把玩着忽然发觉在剑匣下端有个小小的虎头,轻轻一按,竟然弹出一个抽屉般的夹层。 “可放匕首和短刃。”朱厚炜将那夹层打开示意给他看,“若是卡住,涂抹些油即可。” 朱厚照最喜习武,得了此物自然喜不自胜,“难为你花这么大的心力……” 他的目光从剑匣上的天龙八部扫到殿内,发觉果然多了不少佛像佛龛,甚至还有一六扇屏风,其中两扇已经抄满了佛经。 不让女子伺候,每日抄经念佛,他这弟弟不会就此左了性子,从此遁入空门吧? 他身后的刘瑾一直在留意着天色,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在朱厚照耳边低声提醒。 朱厚照抱着剑匣起身,“总之回头见了爹爹,你就算不低头,到底说话还是注意些分寸,龙体要紧。” “我省得。”朱厚炜笑意艰涩。 第九章 再度见到朱祐樘,双方均有恍若隔世之感。 毕竟上次相见时仍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想不到再见却是这般景象。 “第二子厚炜参见父皇陛下。” 看着淡然而木讷的儿子,朱祐樘想起他幼时可爱模样,心里顿生悲凉,“过五日便是你娘的春秋,你禁足也解了,总得列席家宴吧?” 朱厚炜并未直接应承,“厚炜已备下寿礼,若有幸能共襄盛举,自会亲手奉于母后殿下。” 朱祐樘心里阵阵发苦,大明言官无所顾忌,先前那宫女的事引起轩然大波,张氏兄弟在朝中应付各类弹劾和讥讽也是苦不堪言,于是相约觐见皇后,一阵诉苦后,皇后又在他跟前哭闹不休,竟然将这事全都怪到朱厚炜头上,说什么何鼎死有余辜,而若不是当时他跪在乾清宫请命,这事根本不会闹得沸反盈天,一定要朱厚炜在寿宴上对着舅舅认错道歉,否则便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 可他看着朱厚炜依旧清澈却暗淡了许多的眸子,竟觉得有些说不出口,毕竟他比谁都知道,错不在朱厚炜。 朱厚炜却像是猜到了什么一般,抬眼极快地看了眼朱祐樘,“听闻父皇陛下为此事烦忧,又累得母后殿下小病一场,此为厚炜之过。但若是国舅之事,恕厚炜不能认罪。开蒙就学的论语有言‘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若厚炜为高堂一时欢颜而背弃圣人之言,与世浮沉、同流合污,难道就是真正的孝顺了么?” 朱祐樘干涩道:“先前朕曾将张延龄召入宫来,训导了整整一夜,他已知道错了,定会改的。你也顾及你娘的颜面……” “是啊,她的颜面比法度天理都更为重要,比活生生的人命都重要。”朱厚炜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跪伏下来,五体投地,“恕臣不能从命。” 朱祐樘不辨喜怒,他心中知晓这个儿子所说是对的,可君王不喜悖逆的天性加上对爱妻毫无底线的偏宠仍然让他不由自主地厌弃了这个儿子,“朕有些后悔让你那么早读书,学问未见大涨,反而走了歪路,视忠孝节悌与骨肉亲情于无物,朕最后再问你一次,你去不去向你母后和舅舅认错?” 朱厚炜一字一顿道:“君子出处不违道而无愧,儿不愧亦无悔。” 此时正是午朝之前,有不少朝臣已提前至此等候,极为默契地将这番天家父子的龃龉听了个正着,纷纷为这小殿下捏了一把汗。 “道?”朱祐樘怒极反笑,“你这个岁数又知道什么叫做道了?” 朱厚炜抬头直视他,漆黑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忘初心、问心无愧,这就是我的道。” 朱祐樘一时语塞,只觉无尽疲惫,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无宣召你便不必出撷芳殿了,你的道既然就是你的心,日后也不必再去北书堂了。” 朱厚炜又叩首道:“第二子厚炜谢父皇陛下恩典。” 说罢便恭敬地倒趋出殿,出门才见靳贵隐没在众文臣之中,满面怅然地看着自己,不由得百感交集,对着他的方向长揖在地。 靳贵赶紧还礼,缘分过于短暂的师徒二人相视无言,却仿佛心意相通——朱厚炜眼中有不能再求学的抱憾,有可能连累恩师的愧疚,靳贵眼中除却遗憾,更多的是引以为豪,为他年纪小小却已颇具文人风骨的学生而豪。 人多眼杂,朱厚炜也不便在前朝久留,靳贵看着他瘦小背影走远,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他身旁的李东阳低声安抚道:“小殿下激浊扬清,嫉恶好善,上天有眼,自有后福,你勿要担心。” 靳贵却苦笑道:“人人都这么说,可大家都忘了,他将将才过了十岁啊。” 朱厚炜却不如旁人想象那般颓丧,方才对朱祐樘说出“不忘初心”四字后,突然便豁然开朗。虽然这一世注定要放弃前生的主义信仰,可那些经过东西方哲人千百年探索得出的普世真理,如民主平等、公平正义,那些多少仁人志士矢志不渝追求的国家富强、民族复兴,自己如何能忘,如何敢忘? 知其不可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还未到内宫便先见着崔骥征,后者跟着数个提着行囊的内侍。 行礼后,崔骥征便低声道:“方才得了旨意,说殿下再不用进学,也便用不着伴读了,命我家去。” 虽在预料之中,可别离如此匆匆,仍是让朱厚炜措手不及,紧接着便是突如其来的错愕与感伤。 还想多说几句,身后的内侍便有催促之意,朱厚炜褪下手上的檀香串珠,绕到他手上,千言万语也只道出“珍重”二字。 崔骥征回头冷冷看了催促的内侍一眼,突然双手抱住他,在他耳边道:“我已和太子殿下说好,日后我赴宫宴,他悄悄带我去看你。” 他吐出的气息温热,让朱厚炜顿生暖意,平素最不喜与人肢体接触,也忍不住伸手回抱了他,“好。” 崔骥征松开他,“殿下珍重。” 朱厚炜目送他离开,转头却见张皇后与朱厚照就站在离他十余米的回廊处,也不知看到了多少他的狼狈与不堪。 朱厚炜微微一哂,脚步却极稳地走过去,规矩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地跪下行礼,“第二子厚炜参见母后殿下、太子殿下。” 张皇后的目光在他的头顶停留,却不带半点温度,她已然听闻前朝发生之事,也已将这个儿子视为无物,故而她并未叫起,只昂着头,面无表情地从他身侧走过。 朱厚炜看着她委地凤袍在青砖上拖曳出流光溢彩,心中算着这耗尽了多少人力物力、民脂民膏,面上依旧是一片木然冷清。 朱厚照轻叹了一声,将他扶起,按了按他的肩,也自顾自去了。 周遭宫人的眼神或怜悯或讥诮,无一不昭示着他失宠幽禁的事实,那些不可言说的眼神交换与窃窃私语,足以将任一个成人逼得心智紊乱。 可不知是方才靳贵的目光过于慈蔼,还是崔骥征的怀抱过于温暖,朱厚炜竟未感到半点寒凉。 他抬首看着紫禁城的红墙碧瓦,虽此时囿于其中,可他知晓在此之外仍有万丈青天。 *** 朱厚炜: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第十章 “这东西实在精巧,咱们殿下的手艺就是比起鲁班来也不差什么了。” “就你谄媚。” 撷芳殿内,不大的院中摆放着一个木制佛塔,那佛塔只有半人高,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每一层或供奉佛像、或摆放蒲团、或安置桌椅,均有指甲盖大小的木制僧人洒扫、坐禅、登高。 此时有五六个少年围着这木塔,其中一人身着短打,仍在低头摆弄卯榫,其余四人均着宦官服饰,正捧着斧凿等物听命。 剩下一锦衣少年轻摇折扇,挡住木屑浮灰,只露出一双灵动杏眼,“真是奇怪,这塔顶都落了灰,为何里头却干干净净?” 短打少年并未抬头,却露出一丝笑意,“到底还是咱们崔公子聪慧,一眼看破玄机。” “我可不如咱们二殿下聪明绝顶,我看哪,可惜亲王不需起字,不然我一定向圣上请命,给你起个天聪这般的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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