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骥征俯下身,“这事我确实也不敢管、也不该管,但我刚去了一趟东宫,太子殿下待会就到了,还请殿下忍耐一二。我先回府,看看娘亲有什么可斡旋的。” 朱厚炜早已知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勉强对他笑笑,“张家势大,不必再将公主府牵扯进来,我今日如此作为,也不过是想对得住天地良心罢了。” 若无意外,再过两年皇帝便要崩殂,彼时在太后的手下,自己怕也是个早早就藩的命运,运气够好,兴许还能以守孝三年为由,将指婚先躲过去。 眼看着午朝将至,崔骥征身后的内侍一直催促,他也不便流连太久,最终将自己的伞塞到朱厚炜手里,“待会说话软和些,兴许还有回旋的余地,父子母子之间哪里有隔夜的仇呢?” 似是感觉触手冰凉,崔骥征又将自己银鼠袄子脱下来,解了朱厚炜的大氅就给他穿上。 朱厚炜已冻得麻木,就未来得及推却,只觉那袄子上的热度隔着中衣一直晤到胸口,“你快回吧,赶紧上车,别受了风寒。” 崔骥征一步两回头地走了,朱厚炜却依旧跪在那里,像是一棵风雪中亦绝不弯折的青松。 乾清宫内点着上好无味的银丝炭,朱祐樘正捧着一个宣德炉看着朱厚炜递上的折子,神色莫辨,“他还是不肯走?” 高凤点头,“是。” 朱祐樘叹道:“好大的气性,却让朕为难至此。” 高凤踌躇着是否要出言进谏,却听太监李广在外报曰:“陛下,娘娘涕泣连连,险些昏厥过去,可见哀毁伤身啊!” 朱祐樘大惊,“摆驾!” 乾清宫朱门大开,从里头直接抬出软轿,匆匆忙忙地向坤宁宫而去。 朱厚炜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软轿行远,他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宫女要勒死嘉靖皇帝了。 “弟弟,你惹了大祸了。”太子的仪仗摇摇摆摆地停了下来,朱厚照焦急不堪地从轿子里下来,“那个何鼎公公下狱后,外头又有朝臣联名要参舅舅,娘已经被你气病了!” 朱厚炜一双漆黑的目看着他,“秽乱后宫,横行乡里,草菅人命,这些都是小事么?我听闻从前他还偷戴陛下的冠帽,这也是小事么?” 朱厚照本身与这两个舅舅也不甚亲善,那日出去也是难得一次,若不是崔骥征随行,还不知要被勾着作出多少荒唐事,留下多少把柄,如今被朱厚炜一说,转念一想,宫女都是皇帝的女人,除了皇帝没人可以受用的,如今这张延龄可不是偷戴了皇帝的帽子、还睡了皇帝的女人?这天下到底是姓朱还是姓张? 见朱厚照沉吟不语,朱厚炜跪行过去,抱着他腿,“哥哥,此番我自知得罪娘娘,亦失圣心。我与国舅有云泥之别,若想让他认罪,犹如痴人说梦、蜉蝣撼树,我亦不敢妄想。可不论是晏清还是何鼎,他二人实属无辜,还请哥哥救他们!” 朱厚照日后虽称得上骄奢淫逸,可基本道理且一贯是懂的,有时只是装作不懂,如今看到从小疼爱的弟弟跪在雪中,明明是宫里大宫女被奸、淫的苦主,却仿佛是他十恶不赦、闯下天大祸事一般的狼狈。 他与自己一母所生,他日亦是亲王之尊,可在张氏兄弟面前,却以泥淖和蜉蝣自比…… 偏偏他们心中都有数,此番朱厚炜绝无可能善了。 朱厚照本想再关怀一二,却见他穿得厚实,仿佛还多加了件崔骥征的袄子,也便放下心来,急匆匆地往坤宁宫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朱厚炜已经半趴在雪地上,苦中作乐地在脑中背着沁园春雪,当他刚背到“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时,一直守着的巴图鲁推了推他。 他睁开已被雪水糊住的双眼,隐隐约约看到高凤带着一行人往这边来,想来是有旨意,便咬了咬牙,勉力跪直身子。 高凤看着这小殿下冻得脸色发青,嘴唇也被自己咬出血痕,眼神却不闪不避,不由得想起当年张皇后让自己为他挑内侍的场景,短短几年,怎么就物是人非了呢? 可惜这个宫廷任何的悲悯和同情都会成为捅向自己心口的利剑,这个道理小殿下过了今日,兴许也会明白。 “老奴是来宣旨的,圣上有口谕。” 朱厚炜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若有记档明旨,白纸黑字地记着诸如不忠不孝这类的话,自己本就不光明的前途将会一片黑暗。 朱祐樘的口气极重,无非就是说朱厚炜受小人挑拨、事母不恭、为私怨毁伤身体以威逼君父云云,最后的处置则是——“禁足一月,罚抄孝经百遍,若无宣召,不必往坤宁宫请安”。 朱厚炜垂下眼睑,自己这个亲妈是彻底舍弃自己了,“臣领旨。” 巴图鲁来扶,他却挥开,定定地看着高凤,“敢问国舅如何处置,是何章程?” 高凤也不意外,二殿下之所以跪在这,本就是为了讨一个说法,没有达到目的,如何能罢休? “国舅罚俸一月,并应允可将晏清姑娘接出宫作为侍妾。” 朱厚炜阖了阖眼,“何鼎公公呢?” 许是没想到小殿下还惦记着一个太监,高凤讶异道:“陛下并无交待。” “多谢公公。” 朱厚炜伸手给巴图鲁,被他拽着起身,只觉双膝犹如针刺一般,知是伤到了,试着走了一步,恍若刀尖起舞,心知不能勉强,便对巴图鲁道:“我不能在乾清宫门口乘轿,劳烦你背我。” 巴图鲁二话不说,将他轻轻负于背上,又有宫人为他们撑伞。 高凤立于原地,看着撷芳殿一行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 历史上,张国舅就是恶贯满盈,头戴御帽,□□宫女,强占民田(甚至包括周太后亲弟弟的田地),欺压百姓,这些事都干了,但是孝宗百般纵容,就是无事。当时刑部侍郎李东阳弹劾二张,还被孝宗下了诏狱,张皇后还让孝宗处死他,幸好孝宗最后没答应…… 但这个何鼎就是被孝宗下令杀掉的,他还是有军功的太监…… 武宗非常厌恶这两个舅舅,但是张太后在的时候,一直就是不敢下手,一直到张太后死了,嘉靖20年才将小张砍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对张皇后的印象一直很差,所谓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爱情背后,是一个践踏人命、法治和尊严的家族,不管是对奴仆、草民还是士大夫 第六章 朱厚炜也是肉体凡胎,并非铁打身躯,此番尘埃落定,一直强撑着的一口气猛地卸下,困顿寒冷疼痛一同侵袭过来,刚趴到巴图鲁背上便沉沉睡去。 待他醒转过来,仿佛又已过去一日,万万没想到崔骥征竟然伏在他的床边。 “你怎么来了?”朱厚炜的声音哑得可怕。 崔骥征苦笑,“先前我担心你,又惦念着撷芳殿这边,就没回府,结果就看到你被人抬过来,紧接着殿门就被封了。哪里晓得这次禁足竟然做的这么绝。” 朱厚炜蹙眉,“荒唐!是我被禁足,又不是你被禁足,断没有不让你出去的道理。” 崔骥征并未作答,而是伸手摸了摸他额头,见烧退了才放下心来,随即又有些犹豫地看一旁的丘聚,“我来?” 朱厚炜目光在殿内逡巡一圈,发觉室内只有寥寥几人,巴图鲁低着头,丘聚眼神游移,嘴唇蠕动。 “到底怎么了?”朱厚炜面沉如水。 崔骥征坐到他身侧抵住他,又抓住了他的手,“待会可能就有人抬她走了。” 朱厚炜猝然起身,“我要去看他。” “殿下,这于礼不合!” “殿下,这不祥不吉啊!” 朱厚炜眼眶赤红,“依宫中惯例,寻常宫女尽数焚化,她养我长大、因我而死,你们都不让我见她最后一面么!” 他平素惯来冷静自持、鲜少情绪外露,就是熟稔如崔骥征也从未见过他失态至此,比如此刻,二人交握的手在微微颤抖。 崔骥征叹了口气,扶着朱厚炜往前,对丘聚道:“带路。” 晏清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已然青灰,柳宝儿坐在她的身侧为她梳妆。 “她生平喜洁,走也得干干净净地走。”朱厚炜冷不丁开口,宫女宦官们跪了一地。 崔骥征到底由内而外均是个半大孩子,能不哭不吐扶着朱厚炜已经是颇为不凡了,哪里敢看眼前的尸首,只看着朱厚炜的脸发呆。 此时朱厚炜一张小脸满是沉郁,眉头几乎锁成了一个结,那双漆黑的瞳仁深不见底,先前曾见的悲愤不甘、伤痛恨意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疲惫。 这疲惫里又蕴含了太多的无可奈何,这般的苍凉几乎不可能在任一个少年面上出现,可它偏偏出现在自小长在泼天富贵中的二皇子面上。 朱厚炜并无心力理会崔骥征的探究,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尸身上。 “姐姐时不时打发人去前头打听,结果听闻殿下冒雪跪在乾清宫请命,心疼得不得了,赶紧请人去北书堂找了崔公子求援。”柳宝儿哽咽道,“又焦心地等了半个时辰,却等来了旨意,和宣旨太监一同来的就有建昌侯府的人,说是娘娘已经应允了侯爷要讨姐姐做侍妾,息事宁人。她便蹲身接旨了,只是迟迟不站起来,结果大家过去一看,才发现她手里一直有一把匕首。” 朱厚炜木然地点了点头,那匕首还是前些年他赠与她防身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 他苦笑着将曹公这句话咽了回去,“那匕首给我,权当做个念想。怕是有人来催了,送她走吧,回头待我禁足解了,再派人去寻她的父母,送些体恤银子。” 很快便有人过来抬尸首,柳宝儿等宫婢哭喊着一路跟到殿门口,朱厚炜并未再送,只死死握住匕首刀鞘。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到底仍是落了个魂断香消、死不瞑目。 直到人声远去,朱厚炜才发觉崔骥征仍在身旁,轻轻推他一下,“我这禁足也不知会到什么时候,要是坏的话,恐怕我出阁之前都无法再去读书了。你快回府,莫要被我牵连,误了前程。” 崔骥征苦笑,“不瞒殿下,我送信去东宫后便差人回府,可至今府中均无消息,许是阿爹怨上我了,想给我个教训。” 朱厚炜颇为惊讶,崔元其人他略有了解,一直以饱学儒士自居,确实不愿牵扯进这些蝇营狗苟之事中,可儿子不听话自可回家管教,断无扔在宫里自生自灭的说法。 可若是想让崔骥征借机笼络自己,却也不合理,毕竟自己一个无权无势无宠的藩王,想翻天难于登天,并无必要。 可如今崔骥征就是这么滞留在撷芳殿了,也不能不管,于是朱厚炜打量他身形,“前些日子尚衣监刚做了几身衣裳,我并未穿过,如今便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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