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出巡,朱厚炜不仅带走了两位阁臣,还将朱载垠一并带出。朝野议论,说是皇帝不让太子监国,就是因太子对身世有疑,父子已然生隙云云。 “我已派人仔细查过,果然是徐家、钱家那几家。”崔骥征抚上他的额头,为他轻轻按摩,“不过我要说的并不仅如此,从京师出来,光是证据确凿的刺客就抓了四五个,别说那些形迹可疑却无法定论的。你离开京师这么久,当真好么?” 朱厚炜闭上眼,在爱人眼前,终于可以将连年劳碌的疲惫卸一点下来,“此番我想巡查长江堤防,调研长江水运,而四川的石油和井盐、松江的港口和织坊,我也想亲眼看看。”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讥讽一笑,“有刺客不假,但为此困守宫中,岂不是因噎废食?有倭寇,所以片板不得下海,搞得整个大明画地为牢、固步自封,如今是有刺客,那我是不是应该整日闷在养心殿里,干脆谁都不见了?” 崔骥征叹了口气,“也罢,确实是首辅来书,让我劝陛下回去。既然陛下心意已定,我也不再多言了。” 他眉目在滚滚长江和朱厚炜面上转了一转,笑道:“湖广藩王最多,和大宗血脉相对也最近,自陛下变法以来,一直动作频频。我在想,陛下大张旗鼓地顺江而下,莫不是为了引蛇出洞?” “这话我都说腻了,”朱厚炜闭着眼微笑,“崔指挥冰雪聪明。” 崔骥征哼了一声,“我知道。” “除了国事之外,我也有些私心。”朱厚炜捉住他的手,捏着他的手指把玩,“一是载垠已经十六,我打算让他正式介入朝政。我朝诸皇子特别是太子参政太迟,有时东宫几乎形同虚设,我信载垠之聪慧干练,也信他的孝悌仁爱,故而我打算选个部门,放手让他去做。” 崔骥征略一思索,“我观殿下似乎对神机营颇感兴趣。” 朱厚炜摇头,“那是术,不是道。横竖日子还长,让他在六部先轮一圈再说罢。” 也不知给这人做儿子是幸还是不幸,崔骥征突然想起自己幼时在北书堂被他卷得生无可恋的往事,忍不住莞尔一笑。 “这第二条嘛,待马上到了汉口,你便知晓了。”朱厚炜起身,步履匆匆,“我看那边已经收拾停当,叫载垠来用膳吧。” 不论过了多少年,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朱厚炜永远都学不会掩饰,更惶论撒谎了。 崔骥征掐指算了算日子,又想起出京前朱载垠那神秘兮兮且鬼鬼祟祟的情态,心中立时有数,唇角禁不住漾起一抹浅笑。 番外四:兴和微服出访记(中) 在新都祭了杨廷和,去都江堰实地考察后,龙船顺着三峡往下,沿途游赏了赤壁、襄阳等重镇,一路到了江夏,文武大臣侍于途,去年刚被册封的楚王朱显榕率领楚藩宗室于道傍拱立。 礼部尚书跪奏: “楚王显榕恭迎圣驾见。” 内侍官引其至驾前,对皇帝及太子跪行叩头礼。 朱厚炜上前将他扶起:“楚王请起,都是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朱显榕相貌憨厚、不善言辞,看着还有几分笨拙,让朱厚炜想起两桩旧事,一是其父在兴和二年时,就曾被王府承奉诽谤谋逆,二便是去岁楚王袭爵不久,便有王府仪宾引诱其水戏充为水军,甚至还买通周遭人呼其万岁。 一件事是巧合,可连着两代人都毫无御下之能,就不得不让人怀疑王府的基因了。 “陛下车马劳顿,行宫已然备好,请圣驾移驾。”一旁的湖广总督显然觉得楚王上不得台面,见他啰啰嗦嗦说不到重点,忍不住开腔。 朱厚炜点头,“朕只小住三五日,尔等照常办公,不必日日相陪。” 说罢,便上了玉辂,转头看了眼崔骥征,崔骥征会意,翻身上马,在一旁护驾。 朱载垠从金辂中探头,“崔指挥。” 崔骥征策马过去,“殿下有何吩咐?” 朱载垠蹙眉,“孤也说不上来,只觉得那楚王世子眼神阴鸷、不似善类,颇有些古怪,还请大人多留心。” 崔骥征赞赏地看他,“遵旨。” 楚王府的大宴颇为丰盛,又多水鲜,让离衡州日久的朱厚炜颇为怀念,本来还准备了楚地歌舞,但被朱厚炜叫停,宴后皇帝自回行宫,众人也便散了。 宴后半个时辰,朱载垠便接到诏令,让他微服出宫。 到了宫门,就见崔骥征站在一极大青纱马车之外,周遭还有十几骑锦衣卫扈从。 “你们俩都上车。”朱厚炜的声音从车内传来。 二人上了车,崔骥征忍不住笑道:“陛下原先那象辂竟还留着,只换了个壳。” 朱厚炜也笑,“让你旧梦重温。” 案上有糕点茶水,朱载垠自觉地给两位长辈都倒了茶,就听崔骥征道:“如今咱们殿下可厉害了,竟一眼看出楚王世子不似善人,还提点我留意呢。” “是么?”朱厚炜闻言惊喜地看了过来,“咱们载垠长大了。” “表叔就知道取笑我,”朱载垠虽有些得意,但也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他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烝父妾。”不知道怎么和这么大的孩子提及敏感问题,朱厚炜有些尴尬。 朱载垠大惊失色,“他把他爹的妾室蒸了?楚王这也能容他?” 崔骥征一口茶水差点吐出去,没好气地看了朱厚炜一眼,“子与母辈淫。乱曰烝,不是放在锅上烹了。” “这个世子,你们锦衣卫再去查一查,我觉得迟早还会生出事端,要是能起早将他废了,也省得日后生变。”朱厚炜笑了笑,“湖广最不缺的,便是他们这些殿下。” 崔骥征点头,“你不说,我也会盯着的,有咱们殿下的谕旨呢。” 朱载垠对他这表叔总拿自己取笑的恶趣味很是无语,“父皇,咱们这是去哪?体察民情?” 崔骥征看看朱厚炜的装束,“难道是登黄鹤楼?” 大名鼎鼎的黄鹤楼几经沧桑,分别在洪武和成化年间由当地官吏修缮,来了江夏,一睹盛景也是合理。 “非也。”朱厚炜悠悠道,“咱们去汉阳。” 过了半个多时辰,车才稳稳停下,崔骥征刚想下车,朱厚炜却按住他的手,“等等。” 朱载垠看着他取了自己的玉绶将崔骥征的双眼蒙住,牵着他的手下了车。 这时不论是崔骥征还是朱载垠都不知这做法在后世可谓烂俗,彼时的他们只觉浪漫新奇。 崔骥征不能视物,凭感觉判定自己此时位置既有山风又有江风,应该是长江岸边的山上。 朱厚炜选了个最好的位置,将玉绶取下,崔骥征缓了缓才将眼睁开,就见一楼阁依山就势而建,飞檐大脊、粉墙筒瓦,回廊斗拱,颇为雄奇。檐上四角均挂着铜铃,临风作响。 “我读了汉阳知府范之箴的折子,说他修禹王庙时,见此处胜景,便取‘晴川历历汉阳树’之典,筑一楼阁,”朱厚炜牵过崔骥征的手,“你看,这是龟山东麓的禹功矶,往北是汉水,向东是长江,对面便是黄鹤楼。虽离你的生辰还早,但我今日也让他们点了灯,为你祈福。放心,用的是我自己的体己银子。” 朱载垠已不知何时带了两三人自己耍去了,余下的锦衣卫也识趣地退到十步之外,只留心警戒。 二人登阁远眺,暗夜之中唯有江上星星点点的渔火,还有远处黄鹤楼为了接驾点起的灯火。 “三四百年后,这世上就会出现一种叫做电的东西,从前我和你说过,”朱厚炜伸手指着沿江两岸,“我那时候曾经到武汉来调研,夜游两江,当时看着两岸高楼广厦、灯火辉煌,心里就在想,大家看到的这一面是繁华似锦、欣欣向荣,而在众人视线之外,有没有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我的这种担忧,直到现在也依然存在。” 崔骥征看他,“你拉着我过来,真的是哄我开心的?” 如今用朱厚炜自己的话说,改革已经步入了深水期,断人爵禄还是断人财路,都无异于杀人父母,不论是在摊丁入亩中失血甚多的世家豪族,还是痛失世袭爵位的外戚,还是被迫降等袭爵的宗室,对执意改革的天子都恨得咬牙切齿,甚至不惜弑君。 可朱厚炜却执意在此时出京考察,包括崔骥征在内的众臣苦劝不已,他仍一意孤行。结果到了安陆,立时便出现了刺客,锦衣卫审了半天,都一口咬定是兴王府余孽。 崔骥征劝朱厚炜回京,他还是坚持己见。两人感情甚笃,却也闹了好一阵子的别扭。 这才有了朱厚炜不惜破费,整出的仪式感。 朱厚炜笑着揽过他,目光悠远地看向江岸,“你放心,如今还不是我功成身退的时候。此番我自有用意,且往后看吧。” 番外四:兴和微服出访记(下) 圣驾即将离开楚地,朱显榕在王府缉熙堂设宴。 其他人还未觉得有什么,崔骥征却立时明白朱厚炜的深意——他从来信奉宴无好宴,不论是做皇子还是亲王,所有的饮宴能不去便不去,哪怕做了皇帝,也鲜少大开筵席,而在楚藩,他却一反常态,屡屡赴宴。 “大人,此宴乃是楚王世子朱英燿全权操持。”已是指挥同知的周良悄然来报。 崔骥征蹙眉,“留意膳食,也将所有出入口都看牢了。” 酒过三巡,貌若天仙的楚女们奉上珍馐玉食。 崔骥征死死盯着朱英燿,见他泰然自若却目露精光,禁不住冷冷一笑。 “宜昌三峡鱼、随州米粉,这本就是贡品,陛下兴许见过,”朱显榕热情洋溢地为朱厚炜介绍,“而这襄阳缠蹄、黄州烧梅、武昌宝塔肉,陛下怕还是头一回见。特别是这宝塔肉,瘦而不柴、肥而不腻,唇齿留香……” 朱厚炜举杯敬酒,看着已有几分微醺,“楚王在藩日久,怕是不知京中的规矩。” “哦?”朱显榕一听,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忌讳,陡然紧张起来。 朱厚炜和他碰了碰杯,权当安抚,目光往席间一扫,淡淡道:“宫里的规矩,任何菜只能吃上三口,只因用多了,旁人就会猜到你爱吃什么菜,投毒鸩杀便可有的放矢……”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闷响,后屋突然冲出数人,向着他们疾扑过来,而前院里,又有几人手拿分执铜瓜、木梃,与其会合。 这些人一看便是草莽地痞,哪里敌得过早有准备的锦衣卫?连衣角都沾不到便被一一制服。 这帮人发难时,朱载垠已经挡在朱厚炜身前,此时也松了口气,回了自己座上。 遭逢巨变,朱显榕先是被吓得魂不附体,看清这几人面目后更是面如金纸。 “太子纯孝,前些日子锡兰贡的红茶,你也惦记许久了,便赏了你。”朱厚炜越看朱载垠越欢喜,亲手为他剥了个虾,丝毫不管这厢的父慈子孝会否刺痛楚王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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