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筵抬头,目光愈发迷茫。 他实在有些冷了。 可他什么都不记得,又两手空空,连件御寒的外衣都没有。 不远处的路口有摊贩在卖蒸饼,刚出炉的宣软面团顶上裂开出花朵一样的口子,白腾腾的蒸汽从上面冒出来,飘散过来依旧带着淡淡的甜味。 周筵盯着摊贩看了看,很快移走目光。 他身上没有一块灵石或者铜板,而且,他还记得他是筑基弟子。 凡人的食物远不如辟谷丹利于修行。 在凡人城镇,最好也不要显露自己的修士身份。 周筵溜进一个没人的小巷,在最角落用了一道御火诀,半坐在地上烤火,总算舒服许多。 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做。 他必须联系到修仙界,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 模糊的记忆里,他是门派最年轻资质最好的弟子,那么他应当很有名,认识他的人不会少。或者他只需要找到一个修仙门派或者修士,报上名字,便会有师门长辈来领走他。 之后的事情则很简单,找到了师门,自会有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应当是出任务时遇到了意外…… 这时,周筵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用完御火诀后,他的法力并没有恢复。 正常情况下,即使不主动修炼调息,修士在使用过法术后,法力也会自动恢复,越是高阶修士恢复得越快。 御火诀是个小法术,大约消耗筑基期修士二十分之一的法力,法力须臾功夫就能回上。 可他已经在这里烤了很长时间的火,他的法力却依旧维持着刚用完御火诀时的状态。 面前的火堆很热,周筵心里却是一片没着落的冰凉。 他坐下来打坐调息,刚一运功便感受到一股极其强烈的刺痛。 少年痛呼一声,根本维持不住姿势,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颤抖不止。 他的每一寸经脉都痛得厉害,好像再也无法负担起体内流淌的灵气,又好像被人用刀砍过,残破不堪到下一刻就要破碎。 他的灵根……他知道为什么他的经脉会痛了。 他好像没有灵根了。 原本经脉与灵根相接的地方一无所有,所有经脉如无根的浮萍般空无所依,盛不满的灵力和法力在经脉中晃荡着,却已经是失了源头的残山死水。 当时的周筵却只觉得很痛,他长到十五岁,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疼。 刚刚运功的经脉在疼,不存在的灵根也在疼,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在尽是小石子和沙尘的地面上挣扎翻滚。 足足两个时辰后,他的经脉才好一些。周筵满脸泪痕,把自己撑起来,扶着墙面走到外面的城镇。 他已经不存在的灵根还在痛。 那个时候,他其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将会遭遇什么。 他只是有点饿了。 周筵忍着疼痛,站在一个包子铺前许久,盯着肉包子狂咽唾沫,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默默离开。 他没有钱,买不起,曾经受到的教导也不允许他用法术做什么。 况且现在法力用一点就少一点,不能这么浪费。 和修仙界联系上成了当务之急。 周筵无法调息,经脉也很疼,没办法将体内的灵力转换为法力。但这不会是什么问题,只要他能回到修仙界,就一定有人能帮他解决。 要怎么回去呢? 他是筑基期不能御剑,没有学过通讯符箓,身上没有储物袋,也找不到原本该有的传音法宝……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家,也记不起自己到底归属哪个门派——修仙界有哪些门派来着? 他不知道。 昔日的往事和了若指掌的常识尽数被遗忘,周筵能记得的,不过是他曾经是怎样的奇才,有多么聪明能干,又被多少人喜欢。 但那些记忆对现在的他一文不值,不能挽救一丁点儿他的狼狈与不堪。 晚上,摊贩散尽之后,周筵坐在避风的角落,呼着冷气,忍不住又用了一次御火诀。 第三天,他用一个小法术从一个卖馒头的妇人那换了两个馒头。 妇人只当他在变戏法,咯咯直笑。 或许她给周筵两个馒头并不是因为那个法术,单纯是觉得这个衣衫凌乱的少年长相英俊说话讨喜。 但周筵管不了这些,他在摊子边将馒头狼吞虎咽地全吃下去,噎着好几次,因为饥饿而绞痛的肠胃终于缓和过来。 后来他很久都没有再吃馒头,因为大饼更便宜。虽然有点干,划得嗓子疼,但他可以每次只吃半个。 第一次当马童赚钱的那天晚上,周筵躲在马棚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偷偷哭了。他不懂为什么他明明是一个修士,却要做这些事情。 他应该在山顶云海间的修仙宗门学习历练,而不是睡在潮湿难闻的干草堆里。 后来他抓住机会,到一个小镇帮人代写书信,过了两天好日子。 第三天小镇里一场大火,烧了周筵辛辛苦苦置办好的所有东西。他一无所有地站在焦黑的大门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他没有钱再买纸笔与桌案了,还需要给人家干半年的活还债。 如果他是金丹期就好了。 如果他能修炼到金丹期,就可以辟谷,不用每天都想着怎么赚钱或者讨食…… 但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修炼。 两个月过去,经脉已经不会再因为运功疼痛,失去的灵根却再也回不来了。 他在夜晚的时候尝试过无数种方法,可天地间曾与他亲昵无间的灵气,疏离冷漠地再未回应过他分毫。 醒来时身上带着的薄册子被他翻了无数遍,纸都变薄破碎,周筵闭上眼睛便能默背下来。 册子由人手写抄录,前面是一套残缺的功法,最后几页写了如何在没有灵根的情况下修炼。 就好像是专门为他设计的一样。 刚发现时周筵几乎惊喜得要跳起来,可很快便再度失望。 特殊情况下,没有灵根是可以修炼的,但这样的修炼是魔功,纯靠抢夺灵气,不仅耗时漫长,还需要大量的修炼资源。 两个多月了,他连修士和修仙界的影子都没见过,去哪里找修炼资源? 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但周筵估计自己之前根本不认识凡人,身边都是修士。 可现在他法力早已经用完,找到修仙界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周筵没在还债的地方干完那半年,他趁着一天夜深人静,偷偷翻墙溜走。 他听说有个叫青云宗的门派有外门修士来凡间招收弟子,他想过去看看。 周筵并没有找到地方,他在一片小树林里迷路,三天后才成功绕出来。 青云宗的修士的确来过城中,却早已经带着一个有灵根的少年离开。 “多大的福气哟,”有人感叹,“虽然听说进不了内门,但入了仙家,这辈子都不用愁了。日后在我们头顶上腾云驾雾,可比达官显贵都风光呢!” 周筵低着头,只当没有听见,抱着包裹走了。 他不是凡人,他也很想回到原本属于他的地方。 他可以等。 又莫明其妙错过几个门派的选拔,近一年后,周筵终于成功遇到了两个来招收弟子的修士。 对方抬着下巴,高高在上,周筵法力用尽,没办法探知对方的修为境界。但即使如此,轮到他时他依旧激动得脸颊发红。 “把手放上来……你没有灵根。”修士瞟向他身后,“下一个!” “我是没有灵根,但是我可以修炼……”周筵。 “滚滚滚,”修士不耐烦地把他推开,“没有灵根修什么仙!” 周筵急急忙忙地向前探身:“我叫周筵,是试炼大会的第一,是筑基中期,我……” 修士一声嗤笑:“话本子看多了吧?就你还筑基中期?倒是用个法术试试啊!” 周筵愣在原地,手凭空虚握着,却什么都抓不住。 “现在的凡人,十个有九个都这么瞎想。”修士转头对同伴说,“依我看啊,今次又是空手而归!试炼大会啥时候能轮到我们招人?” “有灵根的凡人那可是凤毛麟角,遇不上才是正常的,”他的同伴懒洋洋道,“至于试炼大会,门派里才掌门一个元婴期,能参加试炼大会的弟子谁能看得上咱们啊?” “尤其是那前一百名,个个天之骄子,要是有一个瞎了眼选咱们的,那掌门还不得把他供起来……” 来参加选拔的人很多,每个人都想看看自己有没有修仙的机缘。周筵很快被挤到人群边缘,茫然地看着簇拥着修士的人们。 也许等他们都走了,他可以跟那两个修士说说他遇到了什么事情,也许他们能找到认识他的人。 可两个修士根本没等到人群散去便傲然御剑离开,留下一地失望的凡人少年望洋兴叹。 不过这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少年们很快散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周筵扁了扁嘴,难过得说不出话。 他是最后离开的那个人。 他记不起自己为何会失去灵根,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如果他只是一个凡人,可能他会和别的孩子一样,看到修士仿若看到神灵降临,回到家里还能和父母吹个牛皮。 可他不是。 残存下来的记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他的特殊,用耀眼的光芒让现在无望灰暗的生活更加难堪。 可往昔天之骄子的一切虚无得如同掠影浮光,除了毫无用处的荣耀与夸奖,抛去那些曾经的欣喜和骄傲,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儿有用的东西。 他的追逐徒劳而无力。 之后的几年里,他又被拒绝过许多次。修士和凡人之间隔着天堑,没有人愿意听一个没有灵根的少年讲述他的“妄想”。 周筵决定暂时不修仙了。 他没有灵根,也找不到修炼资源,与其过着缺衣少食的日子去找来凡间选拔弟子的修士,不如先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筑基期修士能活一百四五十年,他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他可以先攒一些钱,做点小生意,慢慢经商。 两年之后,周筵站在大街上,呆愣地看着自己新开的铺子被大火吞噬。 他的衣服被烧没了一半,半边胳膊被烫得红肿起泡,他却恍若无觉。 后来他想读读书,在凡人那里当个一官半职,也许还能接触到和朝廷联系的仙盟修士。 可他的老师总是莫名病故,终于能参加考试,却遇上了百年来最大的舞弊。同考场的所有考生都被牵连,终生不准入仕。 他也可以学医……可那个病人明明只是染了风寒,不过三十出头,却莫名死在了他的手里。 当陶工,半年后,他经手的瓶瓶罐罐,烧完都不如只学了三天的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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