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月白额角跳了跳,无视了正在用手指扒黄符的苏巢,继续说道:“师老太太死了,那传言中的情人要给她做八十一天的水陆道场,你说他们俩要是当真这么情比金坚……怎么这么些年也没成亲呢?但若是他俩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明公又为何要花这么多钱给一个不相干的老太太超度?” “沈兄,你说他是年纪大了真糊涂了?还是钱多烧的?” 沈翳破天荒地被叫了一声“兄”,胳膊上窜起了一溜鸡皮疙瘩,心想:“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但沈翳此人,为人谨慎,不会在面儿上跟人起冲突,像是一团任人揉圆搓扁的棉花:“月白师弟的意思是……” 段月白真是摸准了他的性子,更捏准了沈翳除了性格之外的另一个命门——他话是对沈翳说的,头却往苏巢看去:“沈兄,你当真不好奇他们二人到底是何关系吗?” 沈翳心道:“我不好奇,我真的不好奇啊!” 在他身后,苏巢把粘嘴的黄纸扯了老远,却还是不能撕下来,那道静音符好像已经和她的嘴唇子合为一体,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 嘴张不开,嗓子还能发出声音,她边边把脑袋像鸡蚀米一样点出了节奏,边发出痛快的赞同之音:“唔嗯嗯!唔嗯嗯!” 段月白发出了一声意味深长的“哦”,不知怎么就听懂了她的话,笑道:“苏巢师妹好奇啊!那我们就只能勉为其难地……一道去看看了!” 沈翳二百年前就觉得,谁要是沾上段月白,这一辈子一转眼就得让他给磨没了。他脾气臭,当鸟的时候爱叨人,当人的时候爱揍人,没有什么修行上进之心,但偏偏对某些事情异常的一根筋。 就比如师家主母这事儿,明明只管除魔便好,他非得去了解人家的过往,在人和人的复杂关系里插上一脚,实在是让他想不通。 也不知道二百年前那大名鼎鼎的序临掌门,到底是怎么忍受这鸟师弟的。 沈翳望向刚刚起身的宋潮青,面露求助之色,怎料宋潮青鼻孔里晃荡出那条白纱布,笑呵呵地说:“沈兄,我也是无奈啊。” “你无奈吗?我怎么没看出你有一点无奈呢?我才是真的无奈吧!”沈翳摇摇头,认命地跟在后面,一行四人,他只能管住自己,未免心里发酸。 明家离师宅不远,五进五出的大宅院,灰墙红瓦,十分气派。还没走到门口,便从院儿里飘来了一股悠远的檀香气,这气味刚入鼻腔时醇厚圆润,可进到肺腑里却残存一丝辛辣,实在是檀香中的上品。 这场将要维系八十一天的水路法事,单从香料上来看就已经相当奢华了。 巷子口有许多信男信女一边听着明家传来的诵经之声,一边垂头双手合十,好沐浴佛法光辉,洗涤自身业障。 段月白带头往里面走,明家大门开着,往里望去,一个明黄色的香桌摆在庭院正中,上面摆着精致香炉,想必从巷子口就闻得到的紫檀香气,就是从这个香炉里传出来的。 院内有十几个身着黄色袈裟的僧人端坐于蒲团之上,手里拿着木鱼和槌砧,嘴里念念有词;而僧人两侧,则是两班穿着不同颜色道服的道士,一边穿褐袍,一边穿蓝袍,手里无一例外拿着拂尘。 这群和尚念经越念越大声,旁边的道士听了,不知不觉也开始念经。 两边的声音越来越大,念着念着,不知道是这其中的谁最开始偏过头去…… 于是,道士看向和尚,和尚看向道士,双方嘴里都在念着听不清楚的经文,活像正在对骂。 “笑死我了。”段月白突然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他顿了一下,又看了看院儿里,笑得更厉害了:“真笑死我了。” 他捧腹大笑,声音不甚大,眼泪先出来了,没过一会儿,他竟笑得泪流满面。 沈翳恨不能用静音符再把他的嘴也封住,却碍于人多,没有动手,拉着段月白的袖子道:“什么事如此好笑?” 段月白探到洞墟之中抓了一把灰粉,轻轻撒在另外三人眼前。那灰粉在空中竟发出闪闪磷光,十分好看,入眼并无异样之感,甚至让人觉得有些舒服。 “你们看那。”手指往前轻轻一指,段月白又开始发笑:“他俩可真是情比金坚呢。” 他手指前方、院内方向,明公正负手站在蓝袍道士身边,望着香桌上升起的袅袅青烟发愣。 而他背上,竟然背着师老太太的鬼魂! 作者有话说: 会发磷光的灰粉珍视明滴眼液(不)
第10章 “听蕉” 明公根本不是主动要“背”她,而是她从背后搂住了明公的脖子,趴在了他背上。 她搂住明公的双手收得很紧,像是要把人勒死了,师老太太侧着头,轻轻依偎着明公的后脑勺,显出了一丝人鬼情未了的诡异甜蜜。 师家主母已经变成了没有影子的鬼魂,她上半身看起来算正常,双脚已经没有了,只剩空荡荡的衣服,风一吹,似乎要将她连衣服带人……带魂一块儿吹走了。 在生前,因她死状可怖,没人为她更换寿衣,所以她还穿着之前那套宝蓝的衣服,成了一只极其新鲜的鬼。 四束目光齐齐射向她的后脑勺,她很久没被活人如此注视过,猛地转过头来,用漆黑泥泞的眼眶使劲儿往段月白他们所处的方向看。 可她早失了双眼,再怎么也是看不见的,只能像动物一样左右轻轻晃着头,徒劳地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儿。 眼睛位置那两个血窟窿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流血。血珠划过脸颊,本应该落在明公肩上,可阴阳相隔,却落了个空空无物。 宋潮青轻轻开扇,挡住口鼻,悄声说道:“她怎么跑这儿来了?” 段月白挑了挑眉,听出了他话音中的一点违和,但还没来得及细品,苏巢嘴上的静音符就到了时间,她“叭”地扯下黄纸,奇道:“这是什么好东西,怎么能让人看到凡人魂魄?” “这是听蕉,用帝江的指甲和尾羽磨成粉调配而成的,像上清派这种小门小户,当然穿不下来这么好的东西。”段月白每日第一百次想起师门,还趁机捧一踩一地往上清派身上啐了几口唾沫,实在是有些痛快。 他倚着明家大门,悠哉地望着太阳暴晒之下正在擦汗的明公,把方才宋潮青话中那一点不协调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方才问“她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言外之意便是他知道师老太太“应该在哪儿”。人死离魂,地府会过了七七四十九日再将魂拘走,让这些魂魄在凡世停留一段时日,看看自己放心不下的亲人。 可这些魂也不是随便想上哪就上哪的,肉体一死,它们就会跟着来接应的冥火到一处阴阳夹缝中的“客栈”中去安置,为方便鬼差登记造册,这些新鬼每逢七日才能出来一回,还得是在夜间出门。 这些都是紫霄派藏经阁中的记载,传说是本派一位死而复生的前辈,在过鬼门关时突然有所感,不分场合地飞升成仙。后又感念师门多年教导栽培,这才重返门派,将一切都记录下来的。 宋潮青为勉强逃过一劫而放松心境,开始给自己和段月白打扇子。 “帝江?就是那个没有脸的怪物吗?”苏巢问道。 段月白瞥了她一眼,说道:“什么怪物,那是神鸟。帝江没有眼耳口鼻,却懂得歌舞,原因就是在它那六只脚和四只翅膀上。指甲和尾羽又是其中最精、最尖之物,经过特殊方法加以调配,可以让人耳聪目明,五感提升。” 沈翳低头看了看双手十指,嗫嚅道:“指……甲……磨成粉了?也就是说……方才,指甲……进到眼睛里了?” 他铁青着一张脸,突然有点犯恶心,感觉听蕉的粉末在眼眶里打转,双眼立即就红了,他双手颤抖,登时就想把这眼珠子抠出来不要了,可如果抠进去,手上也得沾上帝江的指甲…… 苏巢拉着段月白的袖子,央求一撮听蕉,被段月白拍掉了手;沈翳仍陷在想自毁双目的困境当中,青着脸一副想吐的样子。 宋潮青看戏似的站在一旁,感到异常好笑,手上的扇子都摇的更起劲儿了。 可能是风扇得大了,有即将吹乱段小姐发髻的嫌疑,段月白“啪”地拍走他的手:“会不会扇风,扇子让你用都白瞎了。序……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是了,序临也爱使扇子,而且使得很好,文能扇风,武能杀人。 本来上一句还是普通的打闹之语,下一句就要拿宋潮青和那该死的序临作比,比便比了吧,还不清清楚楚地明说,偏要说一半咽一半,比明说了还要膈应人。愤懑顺着刚刚被打过的地方又红又热地爬上来,渐渐侵蚀了他的心。 宋潮青迅速收了扇子,“混吃等死”便藏了起来,他冷哼一声,说:“是,我不配使,就他配。我什么都不懂,就他懂。行了吧?序临,序临,一天要说八百遍序临,同样是人,他到底有什么稀奇的,难道他比别人多长了一个脑袋,所以令人如此念念不忘吗?” 段月白面带狐疑地看他,皱眉道:“真是怪了,一万年不发脾气,任何事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宋潮青,今天怎么还酸上了?我不过是脾气上来了,多说了两句,你怎么还当真了。” 宋潮青这才体察到失态,他摸了摸鼻子,找补道:“鼻子疼惹的。” 今晨凉枕的插曲又在提醒段月白了,他本着一个仙人的姿态,对宋潮青偶尔到来的一点“撒娇”有着居高临下的包容。他深沉地点点头,安慰道:“回去我给你好好瞧瞧,乖,别酸了,你和序临怎么能比。” “你……”这安慰了倒不如不安慰,宋潮青很少如此窝火,立刻就要与他分说分说。 可段月白一抬手,便打断了他的话,他看着远处的明公,发出轻蔑的讥笑:“你们看那老头,有没有看见他眉宇之间有一股黑气?” 苏巢和沈翳动作整齐划一地回头往院中明公身上望去,隔了半晌,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没有啊。” 段月白老神在在地摇摇头:“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苏巢一心修炼,动不动就把什么都往修行上贴,于是便问:“段师兄,你怎么不用听蕉就能看见魂魄,还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黑气?好生厉害。段师兄是不是用了什么修炼秘法?还请赐教。” 她变着法儿地想要提升修为,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稍微精进的机会,恨不能一天就将她手中那把“鹤唳”练得炉火纯青,劈死世间的邪魔外道。 段月白睨了她一眼,并不作答,眼神又飘到明公身上去了。 见了她这副认真模样,沈翳浅笑着解释:“苏巢师妹有所不知,月白的秘法,我等是学不来的。” “如何学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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