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景序看出来他的意思,略蹙了蹙眉,却也不打算追究,只问:“你没有怀疑过他吗?” 苏州城内水波滚滚,风声里带着浪花,宿怀璟沉默片刻,笑着反问:“你知道他对我有多好吗?” “你们走后,他是第一个会在乎我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有没有被人欺负、会不会受委屈的人。”宿怀璟说,“我自己都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先替我挡住了所有可能会落在我身上的刁难跟苛责。” 宿怀璟轻轻地说:“有时候我甚至会觉得,他是爹娘送来陪我的。” 沐景序一下愣住,哑口无言。 他问的不是容棠,宿怀璟也清楚他问的不是容棠,而是宁宣王世子这个身份。 可是宿怀璟闭口不谈,沐景序便也不问。 他这个弟弟,自小就过分聪颖,他其实不该为宿怀璟担心。 但总是忍不住,总是想担心,想要补一补这些年错过的光阴。 宿怀璟背靠着栏杆,视线落在屋内,抬了抬下巴,望向正在交谈的那三个人,问:“你告诉柯鸿雪了吗?” 沐景序微怔,摇头:“没有。” “那他……?” “自己猜的。”沐景序说,“我没承认。” 宿怀璟顿了顿,又问:“打算告诉他吗?” 沐景序没吭声,过了半天才问:“你会告诉容棠吗?” 小世子第三次将手伸到了酒壶,宿怀璟眼睛微眯,轻啧了一声,身体离开栏杆,摇头:“不会。” “我先进去了。”他说,“棠棠又不听话。” 沐景序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这到底是什么语气,本能地点了下头。 宿怀璟往里走,柯鸿雪抬了头,起身出来,两人交错,一个走向灯光繁盛的红尘,一个去看烟水温润的天地。 容棠正悄摸摸地喝第三杯酒,宿怀璟走过去,不由分说地按住他手背,沉声道:“棠棠。” 容棠带上点醉意,但还清醒着,可是被湖上的风一吹,脑袋似乎懵了懵,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反手握住了他,喃喃道:“怀璟,我抓住你了。” 宿怀璟微愣,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容棠在灯下抬眸,小声道:“你再问我一遍。” 你再问我一遍,这次我一定跟你走。 只跟你走。
第73章 一应事宜都步入了正轨,江善兴被任命为江南巡抚,盛承鸣带来的那些京官里有一位姓葛的大人在此次水灾中表现突出,调任为苏州知府。 虽说当官都想当京官,但实际上盛承鸣手下那拨人在京中委实没什么地位与权利,相比之下苏州知府反倒是肥差。更何况他们这次赈灾,切身深入过灾区,与灾民们同吃同住过一段时间,早就对这片土地产生了感情。 一切都在变好,七月末的一天,秋风起落,庭院柿子快要成熟,盛承鸣穿了一身杏黄色的长袍,来跟容棠告辞。 天气变凉快了一些,容棠坐在院子里跟宿怀璟下棋。 秩序恢复正常,盛承鸣也不好意思天天抓宿怀璟当壮丁,他便日复一日地陪着棠棠消磨时光。 盛承鸣带了一大批药材过来,一样样给容棠介绍:“我明天就要回京了,表兄想在江南多待一阵子的话,千万要照顾身体。” 两个月相处下来,容棠对仁寿帝这位二皇子的看法转变了许多,虽是个草莽皇子,但本性算不上坏,甚至还带了点很是难得又天真的赤子之情,这点秉性落在天家皇嗣中,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 容棠起身与他告别:“殿下此次回京,路程遥远,想来也并非全是坦途,切记保重。” 盛承鸣微怔,表情有些怪异地看了容棠一会儿,想在他脸上看到一点除了寒暄之外的情绪,但是没有,容棠全程只是稀松平常,也不跟他聊任何官场上的琐事。 盛承鸣没办法多想,再次跟二人道别之后,才出了府。 二皇子要回京,苏州城内大小官员总要为他践个行的,倒是用不着容棠操心。 他重新落座,拾起一枚黑子,望着棋盘细细思索了一番,落了子。 宿怀璟放眼一看,恰成黑子围攻,白子腹背受敌的局势。他眼睛微亮,觉得有趣且高兴。 容棠很少在棋局上表现出这么强的攻击性,他向来被动,需要不断诱哄、一点点被蚕食地盘,才会从懒散游戏中找到一点值得努力的意义。 宿怀璟落了几招,眼睁睁看着容棠将自己步步逼退,他眼中兴味愈浓,容棠表情却越来越不好看。 秋风微起,院中树叶下落,容棠拈着手中一颗黑子,视线在棋盘上来回梭巡了两圈,“咚”地一下将其扔回了棋盅,抬起一双曜石似的眼眸望向宿怀璟:“你在让我?” “没有。”宿怀璟笑着否认,探身从他面前棋盅里重新拿出来一颗,落在棋盘上,然后自己又接着落下白子,黑子步步紧逼的架势瞬间舒缓,白棋从中撕出一道微不可查的豁口,“棠棠让一让我,我就活了。” 容棠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不玩了。” 宿怀璟分明就没有用全力,每一步棋都下在了容棠意想不到的地方,仿佛他落这些子,压根就不是为了赢下这局棋,而是想看一看容棠到底还有多少手段可以将他逼退一般。 这连教学棋都算不上,容棠懒得再下。 他起身,坐到了一边的躺椅上,整个身体都陷了下去,抬起眼从头顶树叶向天上看,望见漂泊的云层和若隐若现的太阳。 宿怀璟轻轻笑了一声,不恼也不慌,也没要求容棠回来继续陪他下这局棋,他只是顺手将黑色棋盅放到了自己面前,分手执黑白两色棋子,一边下一边说:“棠棠是想提醒二殿下,顺便提醒我,这次南下之行,虽于江南百姓是幸事,但于朝中官员来说,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二殿下此次回京,定当豺狼虎豹环绕,伺机将其吞食?” 说话间他信手往棋盘上落下一子,树叶间隙中飘过来一朵浓白的云。 容棠没应声,宿怀璟继续道:“盛承鸣离京三月,京中局势定然早已发生了变化。四月末,因为弹劾西南总督张保山,张阁老门下杨兴业已被革职,如今江南水灾,吕俊贤又被押解回京。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二殿下明面上虽做出巨大政绩,但实际上二皇子党却损失两员大将,盛承鸣此次回京,定然凶多吉少。棠棠提醒他路程遥远,并非坦途,便是在告诉他回去之后戒骄戒躁,少与官僚来往。” 宿怀璟顿了顿,眉眼一抬,笑着问容棠:“可是如此?” 容棠视线从叶片间隙中收回来,偏过头睨向宿怀璟:“我不知道。” 宿怀璟微怔,止不住笑意,手指轻敲了敲棋桌,再次悠悠落子:“嗯,宁宣王世子痴傻多年,想不到这么多才是正常,棠棠哥哥方才只是随口一句善意的提醒。江南到虞京路途遥远,翻山越岭,当中可能还有山贼,你只是让二殿下一路珍重罢了。” 容棠:“……” 【他比你还能扯。】系统幽幽地道。 容棠心里的小人一个劲点头,非常认同自家小笨蛋系统这句话。 宿怀璟说的话反正在场二人一统,一个也不信,但他就是面色自然得不行,根本没有一丁点说瞎话要稍稍脸红的自觉。 盘上局势已然改变,白子撕出的一小块豁口成了救命的良药,黑子天-衣无缝的围攻分块瓦解,逐渐衰败。 容棠瞧过去一眼,稍稍愣了一瞬,旋即便放松下来。 宿怀璟问:“棠棠知道二殿下此次回京应该做什么吗?” 容棠稍微卡壳,正想说不知道的时候,宿怀璟像是刚想起来似的,微微一笑:“我又忘了,棠棠不知道。” 容棠:“……你好烦。” 他眼神里不自觉带上一点清浅的抱怨,宿怀璟看乐了,笑了好半天才给他解释。 “杨兴业也好、吕俊贤也好,是诬告同僚也罢,还是贪污受贿、与前朝旧党有所勾结也好,本质上都只是臣。”宿怀璟慢悠悠地说,上午的风吹过天地,云朵一片片散,草叶微微摇。 “君君臣臣,亘古不变的道理。盛承鸣身为皇嗣,在臣子面前自然是主子,但在陛下眼里,他也是臣。既然是臣,自然就不可以结党营私、朋党比周。”宿怀璟说,“因此二皇子党损失多少人都无所谓,只要不伤及根本,于盛承鸣来说,并无太大的损失,总会有其他人补上,他真正需要担心的事一直就不是这个。” 容棠等他下文,宿怀璟却直勾勾地看了过来,又问了一遍:“棠棠真的不知道二殿下需要担心什么吗?” “……”容棠有些心累,他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回答了宿怀璟的问话:“陛下的猜疑。” 宿怀璟:“烦请棠棠解释。” 容棠没办法,道:“一,杨兴业诬告同僚,陛下可能会怀疑其是受了二殿下的指使,目的是为了打压三皇子;二、吕俊贤身为先三皇子的亲舅舅,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享了这么多年的高官厚禄不说,他是张阁老的门生,陛下本就不悦,难保不会思索吕俊贤是如何将身份瞒得这样彻底,张阁老在其中又担任了什么角色,可知道他是前朝旧党却隐瞒不报;三……” 容棠顿了顿,目光不知道要看哪才好,索性落到了那张棋盘之上,说不清是不是觉得颇为讽刺,轻轻叹道:“二殿下在水灾一事上建功破深,江南百姓口耳相传,如今俨然已将其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民心所向,便有功高盖主之嫌,他是陛下的皇嗣,又是现存皇子中年纪最长的一个。此番回京,若是知道避嫌还好,若是行事说话不知分寸,与朝中官员来往密切,更甚者……”容棠微微蹙眉,“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有人提及立储,那无疑是想送盛承鸣去死。” 宿怀璟笑了,看向容棠的眼睛里全是满意与愉悦:“那棠棠觉得他应该怎么办?” “韬光养晦,晨昏定省,表明忠心,放浪形骸,花天酒地。”身后传来一道不太着调的声音,笑着抢答了宿怀璟的问题,然后向容棠随意抱了个拳,道:“我在学府里书念久了,听见问话就忍不住回答,还请世子爷莫要怪罪。” 来人正是柯鸿雪,容棠愣了一下,随即噤声,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与柯少傅身后走过来的沐景序交换过一个眼神,当做打了招呼。 宿怀璟没得到容棠的答案,些微有一点失落,但能哄得他说出这么多自己的见解,宿怀璟已经相当满足。 他低头将棋局下完,停在一子定生死的局势上收了手,然后望向柯鸿雪:“柯少傅这是有兴趣辅佐二殿下了?” 柯鸿雪弯起一双桃花眼:“我哪有那个心思,麻烦死了。” 他笑着说:“我是来问二位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宿怀璟看向沐景序:“你们要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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