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与淑妃的最后一面,一坐一跪,怀了孕的妇人风韵犹存,摘了浑身珠佩,褪了绫罗绸缎,以一种素雅到近乎寡淡的形象跪在地上,不为自己叫一句冤屈,却求相伴多年的夫君放了无辜的下人。 仁寿帝午夜梦回,总是会回想起那一道娇弱的倩影、那一缕沁人的幽香。 淑妃死在罪孽最深重的时候,仁寿帝并没有去查她的死因。 可等到盛承厉从冷宫出来,桩桩陈年旧事重新翻出水面,仁寿帝恍然意识到,当年广德宫中,淑妃并非认罪,而是心寒。 她不为自己叫一句屈,是因为她为自己的枕边人感到寒心。 相当老土的一个套路,本就是白月光的妃嫔遭人陷害,孕期惨死,死前还温婉善良得为他人求恩典。 这样一个形象,是往后再来多少个宠妃也无法取代的地位。 盛承厉凭此,直接将仁寿帝对淑妃母子的愧疚之心拉到了顶峰。 …… 可月容死亡,淑妃冤屈,这两件事都不该发生在这个时间点。 月容死在庆正十年正月初四,冷冬,深夜坠进御花园中的寒湖。 淑妃的平冤也在庆正十年,秋天,皇家围猎的时候,因为一些事才将幕后黑手揪了出来。 前一件容棠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后一件,是他一手策划的‘巧合’。 容棠看着宿怀璟,后者仍旧笑得温柔,笑靥下蕴含着看不透的深海,他却不觉得恐惧,只是担心。 他怕宿怀璟不知道这事淑妃其实是冤枉的。 如果这样的话,他的行为很可能……成为盛承厉的助力。 他抿住唇瓣,眉梢轻蹙,思索该怎么跟他说这件事。 宿怀璟歪了下头,乖的不行,道:“棠棠想问什么?” 这间院子里就他们两个人,时间快到中午,风与云俱散,阳光落在栽满梨树的院子里,容棠犹豫了片刻,问:“你觉得……皇长子是淑妃害死的吗?” 宿怀璟眨了眨眼睛,又一次为容棠问出口的话感到惊奇。 他觉得容棠该问他究竟在什么立场才能说出他要获利的时候,容棠问的是他告诉了柯鸿雪什么秘密。 他觉得容棠该害怕、逃避,该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的时候,容棠问的却是一个是非判断题。 宿怀璟看不透自家小菩萨。 却再一次觉得自己被他宠的不行。 他身上那样多的疑点,换谁来都要猜疑忌惮,他主动将疑点暴露在棠棠面前,容棠却视若无睹。 棠棠那样聪慧,他会看不见吗? 他分明……只是本能纯粹地信任着自己、包庇着自己、纵容着自己,不论他的妻子是什么身份什么立场什么目的。 宿怀璟唇角弧度上扬,反问:“棠棠觉得呢?” 容棠心里松下一口气,立马提醒:“我觉得不是。” “嗯。”宿怀璟点点头,牵着他的手离开这座院子,往码头行去:“我也觉得不是。” “淑妃娘娘是个很聪明的女人,她若是要做戕害皇子的事,不至于会留下这么多把柄。”宿怀璟说,“任何一件事,太顺利了反而是最可疑的,想找背后的黑手,看既得利益者就好。” “陛下即位两年,中宫嫡子尚在,宠妃庶子正年幼,一场熏香投毒案,一举扳倒了两位威胁最大的皇子,若说这事是淑妃做的,未免太过愚蠢。”宿怀璟轻声道。 容棠闻言,紧蹙的眉头舒展开,不自觉捏了一下宿怀璟的手,自己都说不清是潜意识作祟还是在给他夸奖。 宿怀璟便笑了一声,道:“怡妃、如嫔、蕙贵妃……谁都有可能,好巧不巧,这里面一位是二皇子的生母,一位是三皇子的生母。” “五殿下好聪慧果决的心思,棠棠觉得呢?”宿怀璟垂眸,望了他一眼,眸中蕴着笑意,眼底却藏着寒锋,“死一个对他来说可有可无的嬷嬷,换来一纸弹劾,留下一个猜疑,再将这场淞园的风波,轻飘飘带到后宫。他只是往水面扔了一颗石子,涟漪就已经辐射到岸边了。” 若不是天然有反感,若不是情绪随着容棠波动,宿怀璟这一天下来甚至忍不住想,他或许会欣赏盛承厉。 会隐忍、懂蛰伏、够聪明,也够狠心。 夺嫡是一场九死一生的不归路,一旦踏上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他孑然一身,既无党羽也无外戚,他所能赌的,只是仁寿帝一颗愧疚之心、怜爱之心。 可惜未免……太急切了一点。 宿怀璟牵着容棠往湖心岛走,途中路过一座庭院,里面宴席进行到一半,有宾客进去说了件事,紧接着便是鱼贯而出的众人,大多是临渊学府的学子,一个个面上难掩新奇激动,统一朝一个方向走去。 容棠定睛一看,望见人群中的卢嘉熙。 宿怀璟冲容棠笑了一下,道:“棠棠,看来柯少傅那句话说的不对。” 他伸手招来卢嘉熙,问:“要去哪里?怎么如此匆忙?” 卢嘉熙看见他眼神一亮,转眼望见容棠,拱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去池塘,说是正在抽水!” “哦?所为何事?”宿怀璟问。 卢嘉熙:“是沐大人!沐大人要查案,他说月嬷嬷的死恐怕另有隐情!” 宿怀璟微笑,放人离开,扭头看向容棠,声音又轻又愉快:“柯少傅总说沐少卿只在乎他那小徒弟,可在我看来,他那徒弟在沐大人心里,可能比不上柯鸿雪一根手指头。” 他歪歪脑袋,乖乖地问:“棠棠,看戏去吗?” 他特意为自家小菩萨安排的戏码,不亲眼看看未免太过可惜。
第39章 沐景序,二十七岁,庆正七年的状元郎,大理寺少卿,生就一副好容颜,惯穿一袭白衣,风骨清瘦,时常与探花郎柯鸿雪出双入对,是虞京城里的新贵青年才俊。 容棠往池塘走的路上,默默思索了很久宿怀璟方才那些话。 月容溺水而亡,事有蹊跷,不仅他们俩能看出来,以沐景序的敏捷,不至于认为此事纯属巧合。 他是这件事里一个不可控的变量。 大理寺少卿本就与案件作伴,沐景序的职责就是查清冤假错案秉公执法。 他的眼皮子底下死了一个人,还是他徒弟的嬷嬷,让他全然无动于衷其实是很不合常理的一件事。 除非在沐景序的判断中,此事最后的得利者会有盛承厉。 只有这样,沐少卿才可能当做没发生任何事,听任盛承星的安排,不问事故,而是闭上嘴巴享受这场折花会。 但是,与沐景序两辈子的相交来看,容棠清楚他是一个很有原则和底线的人。 如果月容死亡一事纯属巧合,沐少卿或许会在分析利弊得失之后坚定不移地为盛承厉谋划出最有利于他的计策。 但如果这事并非巧合呢? 如果非但不是巧合,还是盛承厉亲手策划呢? 沐景序又该如何? 宿怀璟可能随口告诉了柯鸿雪一件宫中秘辛,以柯少傅的才智,任何事情有了一个线头,他就能追本溯源找到最开始的起因。 如果被他发现,他学兄那样倾心对待、倾囊相授的小徒弟,其实并非良善之徒呢? 宿怀璟刚刚有句话说的很对。 任何事情想要找出幕后黑手,看利益既得者是谁就好。 表面上看来,月容死亡一事最后会成为张阁老弹劾夏元帅的契机,二皇子党会因此事获利。 但仁寿帝最开始安抚盛承星的原因就是盛承鸣这段时间受到了太多嘉赏,使得几位皇子背后的阵营蠢蠢欲动,所以他才给了盛承星不合礼数的奖励。 此举确有安抚三皇子党的意图,但若是二皇子党在这之后又出言弹劾,想要压盛承星一头,仁寿帝又会怎么想? 他会不会觉得二皇子得寸进尺?会不会觉得张阁老觊觎储君?会不会觉得当朝外戚发展到了可能威胁帝王的程度? 盛承鸣和盛承星都不会获利,哪怕表面上暂时取胜,暗地里埋下的祸根才令人害怕。 只有盛承厉,不费一兵一卒,不仅解决了本就对他不忠心的月容,还可以在这场事故中全身而退,得到最多的利益。 当局者迷,容棠两辈子都没看出来盛承厉真实秉性,只有到了现在,完全从男主的幕僚团中退场,他才恍然意识到他以前到底对男主有怎样错误的认知。 这认知不止是他一个人的,也包括沐景序。 柯鸿雪总说沐景序最在乎他那小徒弟,容棠丝毫不怀疑盛承厉只要在沐景序面前稍微一演,装一副无辜可怜的模样,将自己撇清关系,柯鸿雪就会替他出谋划策。 但如果柯鸿雪告诉他的学兄,此事有蹊跷,建议他细查呢? 沐景序对盛承厉有错误的认知,柯鸿雪大抵也对自己有错误的认知。 可宿怀璟没有。 他全然跳脱这场纷争,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去观察,洞悉所有阴谋诡计和人物关系之后,他看得比谁都清楚。 某一瞬间,容棠甚至觉得宿怀璟才有上帝视角。 但这事…… 本身于宿怀璟有任何利处吗? 他的立场,夺嫡之战越混乱才越好,哪怕宿怀璟现在看似在帮盛承鸣,但若是盛承鸣能吃亏,他反而乐见其成。 二皇子这些天都太顺利了,需要一些挫折。 如果沐景序查出这件事背后的原因,盛承星和盛承鸣侥幸躲过这次算计,于宿怀璟究竟有何利处? 也许是眼眸中的疑惑过于明显,宿怀璟勾了勾唇角,温声道:“棠棠想问什么?” 容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宿怀璟挑了下眉,前方已经是人群聚集的池塘,水车正在运行,盛承星面色黑沉,但到底顾忌着柯鸿雪的面子,没有令人阻拦。 柯少傅今天又换了一套深紫色的直裾袍,便连玉扇都换成了紫玉,太阳快要爬到头顶,沐景序冷着一张脸站在岸边,柯鸿雪就笑吟吟地立他身侧为他殷勤扇着风,余光瞥见容棠二人,他甚至还饶有兴趣地挥了挥扇。 宿怀璟说:“棠棠不是想跟他们做朋友吗?” 容棠怔了一瞬,宿怀璟笑着:“棠棠,如果你想要天上的月亮,我都会想办法替你去摘,你尽管向我提要求就好。” 因为容棠想跟柯沐二人做朋友,因为容棠不喜欢盛承厉,因为沐景序是盛承厉的幕僚。 所以宿怀璟才做了这些。 非常简单的因果关系,仅仅因为容棠的喜好厌恶,所以他宁愿走一段弯路。 阳光落在身上,接近晌午的风起落,人群嘈杂,容棠突然嗅见一阵栀子花香。 他偏过头,压下胸膛中快速跳动的心跳,微微张开唇,调整呼吸。 这是大反派,可好像……也是他的知己、朋友、家人、妻子…… 容棠再一次意识到,从风月楼带走宿怀璟,于他、于宿怀璟来说,究竟是多么令人庆幸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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