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渺是眼睁睁看着你的魂魄消散,才突然恢复了从前的诸多记忆的。” “他自那一日后,便疯了。” 封霄阳攥紧了手,十指深深插入皮肉之中,他却并未觉得疼,只听到那冷静的不像从自己喉中吐出的字眼:“疯成了什么样子呢。” “比他为将你从极渊中捞出来所做的事还疯。”苍景曜苦笑一声,“他修了许多禁术,从这世间难以计数的万千界面里,一片一片将你的魂魄找齐了。” “他将你的魂魄搜齐后,第一件事便是屠了我魔界中多半的魔人,打断了我半身的骨头,强迫我替他看那可能会有的未来与可能。” “我告诉他,这世上所有未至的可能与未来中,都不会再有你的存在。” “除非,是去到一个尚未到达这个时间点的平行世界中,改变你本该走上的命轨。” “可那是神才能做到的事——我并不觉得他会有这样的能力。” “但程渺做到了。我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办法,只知道我们再次相见之时,他已然有了只有神明才具有的能力。” “我以为他要带着你去另外的平行世界,程渺却问我,若是让一切倒流回从前,有没有改变你命轨的可能。”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做——分明你的魂魄已经被他全部集齐了,哪怕带到别的世界中,以他的实力,也能再造出一个你来——可还是回答了他。” “时间倒流后,会产生无数无法预料的变数,时间线会因此变得混乱无比,程渺与你,或许都可能再也无法遇见。” “因为时间本该是一条不断延伸的线,而程渺想做的事,是将这条线打一个结,强迫时间回到他想要的节点。” “他听完了我的解释,而后决定让时间倒流。” “我并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他也并没有解释,只是按照我说的方法设下了法阵,以全修真界为祭,成功开启了法阵。” “那是此世的十八天前,那段记忆也由此终止。我不知道他的计划究竟成功了没有,只知道他用来维持你的魂魄不散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一魄。” “而此世的程渺,天生缺少一魄。” 苍景曜的声音中有些不由自主的颤抖:“我想……你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个巧合,可能并不是什么巧合。” “他为你倒流了时间、拿一魄护住了你的魂魄、替你承了那本该受的所有劫难……” “如今他要死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人面桃花 一如当年。 苍景曜终于说尽了要说的话,望着面色无波的封霄阳,平素伶俐的唇舌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功用,一时间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说的。 只是沉默的注视着封霄阳的一举一动,神情复杂难辨。 封霄阳在他讲那后半段时,便只是一声不吭的垂了眸子,目光不知定在了什么地方,像是全然没有认真听他话的意思,一心一意的出着神。 两人在沉默中僵持了半晌,原本没骨头般躺在藤椅上的封霄阳,终于是慢慢有了些动静。 他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将手里的话本合起,放在一旁的石桌上,对着苍景曜十分不规矩的行了个礼:“要事在身,便不送了。” 随即抬手招来了架色泽与造型同样张扬的大红车辇,行云流水般的上了云头,苍景曜看着他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莫名:“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他给了我一魄,我去还他。”封霄阳半边脸隐没在车帘下,有些辨不清楚,只露出锋利明朗的下颌线来,声音也有些飘忽难辨,苍景曜愣了半晌的神,目送着那大红车辇化作流光远去,才从他的话音里品出点细微的颤抖来。 苍景曜心中有些空洞的茫然,生出了许多复杂至极的情绪,垂眸瞥见那放在石桌上的话本被风掀起了几页,露出沾着血、被揉的破碎的书角来,心中忽的就明朗了。 缘分一事,委实是玄妙万分,他即便能看透千界万世,也终究是算不明。 他决定,赌上一把。 —— 半空上风刮的凛冽,封霄阳那一连串动作看似做的慢条斯理,实际上却是慌张匆忙到了极致,连车辇上的防护术法都没来得及设,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人已被寒风吹了个透彻,周身上下都寻不出个带着些温度的地方。 除了胸腔里那颗几百年间都死水一样沉默着的东西,忽的急促又慌张的跳了起来,也不知是莲纹影响,还是那东西实在跳的太过激烈,心口处烫的惊人,是封霄阳已许久未曾感受过的、不知该如何去形容的热度。 苍景曜的话语萦绕在他脑中,像是拼图中的最后一块终于落下,阴霾扫开、尘埃落定,封霄阳自无数纷乱的碎片中抬起头来,终于望见自己那被压抑了多年、忽视了多年的情愫。 他终究还是没能全然放下,还是不由自主的关心着、在意着程渺,也终究是介怀着当初程渺那些暴虐又凶狠的行为的。 终究不是七情忘却、尘缘尽断,还有着恨、有着无奈,就依旧是在意着、疼着爱着的。 而后忽的就怕了。 若有人要追问他直奔极渊的缘由,能让封霄阳找出许多样式不一的借口。或是要趁着程渺魂魄消散的前一秒,再狐假虎威的炫耀一把,又或是将自己身上那属于他的一魄还回去、一刀两断,再或只是单纯起了兴致,要去极渊里游览一番。 有无数的借口、无数的谎话,可以让封霄阳继续掩饰着自己的情感,继续伪装成毫不在意的模样,没心没肺的看他的话本、吃他的瓜子、当他的闲散仙人,可他却一个也想不到、一个也说不出,脑中满满当当都是心口那波动的越发细微的莲纹,与苍景曜那句斩钉截铁的“如今他要死了”。 人能骗旁人,却终究骗不了自己的心。 怎么忽的就要死了呢? 封霄阳觉得自己应当明白,想来想去,却仍是觉得程渺要死这事来得有些微妙、有些蹊跷,并不觉得这是应该发生的事,一面打心底里怀疑着事情的真假,一面又早乱了呼吸,定位魔界的时候手抖的厉害,差点就跑到旁的界面去。 怎么连程渺,也会有要死的这一日呢。 有的人怕自己死,有的人怕旁人死了自己还不死,封霄阳就是这后面的一个——他这千年里送走了太多太多的人,眼见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进了轮回、没了音信,只留他一个孤零零的停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心底有处地方,便总是空落落的。 闻鹤才死了、虞清道转了世,梧九杳还在涅槃的过程里,木溪李致典一个个的都有了自己的缘法,都有自己的爱恨情仇要解、三灾六劫要过,他与程渺这千年的孽缘,便没了地方去落。 他从来都是个怕极了孤独的人,只是从前无人在意,便也能装出个洒脱浪荡的没心没肺样子,后来有了程渺,虽是得而复失,可那当时的感受,封霄阳却是再放不下了。 程渺还在这世上,封霄阳或怨或恨也就都发的有主,要怀念也至少有个具体的实物,还能勉为其难的想想那或许会有的、两人和解的未来,可程渺若真不在了,那封霄阳这满心无论是怨恨还是失望的许多情愫,便都成了废弃粮仓里那积灰了的谷,无人在意,也无人整理。 他想,程渺那无论做了什么事,都一句话不说的性子,实在是没意思透了。 打小就是个爱钻牛角尖、非要把这天下大事一肩扛的,长大了旁的不学,倒是将这性子贯彻了个透彻,又是犟又是闷,实在值得一顿好打。 又觉得,那个自觉察到莲纹变化就慌了神、恍惚着过了好些日子,如今又急急忙忙往极渊里赶的自己,实在是上赶着贴人冷屁股,欠的厉害。 可这些纷乱思绪就像是活水上飘着的几片枯叶,转瞬间便已随水留去,只留下个有些偏执的念想,越发的清晰明朗起来。 程渺他怎么敢死呢。 怎么敢在他知道了这些旧事、慌的简直要失了控,两人自那日分别之后便再没见过面,还未坐下来好好谈过那些晦涩过往与心结的时候,就要一意孤行的去送死呢。 怎么能只留下他一个还活在这世间,还记得那从前的诸多旧事,想恨无处去发、想爱无人来疼,独自一人伤怀着那本属于两人的过往,挣也挣不出、忘也忘不掉,难耐又煎熬的继续维持着“生”的状态呢。 他实在是活的够了。 封霄阳脸颊上被凛风划了不知多少道口子出来,他却浑然不觉,只眨也不眨的望着那魔界边缘被如雨雷霆照的像是如白昼一般明亮的极渊,将全身的灵力毫不保留的往车辇里灌。 作为萧予圭活了千年,又作为封霄阳活了百年,还重来了这一世,爱恨情仇又是绕圈又是打结,复杂的谁也解不开,他早就看的腻了、活的够了。 他能继续呆在这世间,不过是因为这三界中还有他在意的人未去、还有他爱的人尚在,还觉得自己未能还清那欠人的情与债,仅此而已。 可欠他最多、也让他觉得最亏欠的那个人,快要死了。 雷声振聋发聩,距离极渊尚有百里远,车辇便已行动不得,封霄阳索性冲进了那如雨般的雷霆里,在炫目的雷光中眯了眼,艰难辨认着极渊的位置。 他好歹也活了千年,渡过那化神期的雷劫,可这样的大场面,还真是头一次见。 封霄阳是毫无防备的冲进了雷霆中,本以为自己再怎么样也得或多或少的挨上几下,谁知那如雨雷霆竟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在他身旁拐了弯,精准无比的往极渊里灌。 场景无比诡异,封霄阳却无暇顾及,只隐约觉得这场景怕是也与程渺那用于维系他魂魄的一魄有关,余下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寻找那雷霆尽头的某个人上。 他跟在雷霆后面一路向下,直直冲进了极渊之中,被各色雷霆缠了满身,却是一丝儿痛也没有,这才发觉了那包裹在他周身的、并不属于他的清冷光晕。 那冷光颜色极淡,范围只在封霄阳身周三寸之内,却将那威势浩大的雷霆尽数拦下,连一丝儿也没近的了他的身。 封霄阳有些怔愣的看着手上的淡淡光晕,哑着嗓子出了声:“……程渺?” 冷光轻微的跳动了下,算作应答。 封霄阳头一次真切的看见这东西,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却也知道现在不是纠结的时候,连忙循着莲纹的指引,一路往雷霆尽头寻去。 心脏跳的鼓噪,耳旁分明只是震耳欲聋的阵阵雷声,封霄阳却恍惚间有了些错觉,觉得自己听见了道低低的、细碎到了极致的铜铃响。 雷光几乎要密集成水一般,将整个极渊填了大半,封霄阳离那雷霆尽头越近,周围的色泽便越是黯淡,到了最后,竟黑成了墨一般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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