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披头散发,衣衫破烂,人也消瘦,但那笑容却像长在石缝里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留不下半点痕迹,愈发透出一股野蛮的生机。 陈留行不喜欢他的笑容。 他站起来,缓步走到江知也面前,用烟杆抬起他的下巴,嗓音微冷:“你不仅在我眼皮子底下送走了那个姓宋的大夫,还和段泽逃回北派,在风泽堂站稳了脚跟。传闻说,段泽对你非但不恨,还十分宠爱。我倒不知,我那不成器的三弟竟有这样的本事。” “大哥过奖。” “啪——”! 陈留行甩了他一巴掌,下手极重,打得他摔在地上,口鼻直流鲜血。 “我打听到那个姓宋的大夫后来回了百药谷,百药谷到底看上了风泽堂什么?为了一个玉面郎,还真是尽心尽力。”他随手将烟杆递给一旁的陈命,撩起衣摆,在江知也身边蹲下,扯着他的头发用力提起来,“那你呢?你和百药谷又是什么关系?” 江知也被扇得眼冒金星,耳畔嗡嗡直响,喉咙一股甜腥味。 他咳出一口血沫,半听半猜出了陈留行在问什么,没搭理他,只是继续笑。 “笑起来倒有几分像那个愚蠢至极的百药谷行走,难怪段泽会对你另眼相待。”陈留行饶有兴趣道,“我以前怎么没发觉?” 江知也啐了他一口。 又是一耳光。 “放肆!” 陈命提醒道:“家主,他昏过去了。” “拿水泼醒就是。” “哗啦——” 一桶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江知也抽搐了一下,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的情形。 前堂的侍卫都被遣散了,只有陈留行和陈命两人。 陈留行坐回太师椅上,慢慢地吸了口烟,道:“去,带他过来。” “是。”陈命绕过堂内屏风,往后院去了。 江知也不知道陈留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艰难地爬起来,顺着陈命离开的方向,朝屏风后面望去。 很快,陈命去而复返,身后还跟了个人。 那人一身黑色布衣,里子和衣摆夹着点缥绿,样式与自己从前爱穿的十分相似,腰间佩着一支针灸筒,肩上还挂着个行医箱。 “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陈留行在桌角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烟杆,“养了整整四年,总算是派上用场了。抬起头来,让阿野瞧瞧。” 那人缓缓抬起头。 看清楚那人容貌的瞬间,江知也顿时悚然,指尖冰凉,如坠冰窟。 他的模样竟然与自己别无二致,若硬说有什么不同,就是脸上多了一道浅浅的疤痕。 但也正是这道疤痕,将那些细微之处的瑕疵掩饰了起来,令他变得更加相似,连最后一丝不和谐之处都消失,彻底成为了活生生的“江知也”。
第55章 “你……你想用这个人取代百药谷行走?”半晌,江知也才找回声音,干涩道,“迟了,百药谷行走已经回到了流云渡,不可能在陈氏山庄。” 陈留行笑了一声。 “我记得流云渡的那个,坐诊有一段时间了,但从未露过脸。明眼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不过是运气好没遇见不能治的,没有被拆穿罢了。” “……你想做什么?” “当初风泽堂能这么快做大,和百药谷行走这道招牌脱不了干系。”陈留行微微抬起耷拉的眼尾,从江知也的角度看过去,那目光仿佛毒蛇吐信,阴冷黏湿,“正巧漳水张氏一直捏着矿脉,以为奇货可居,不肯松口,我便杀了江知也,嫁祸风泽堂,又得到了矿脉,可谓一石二鸟。没想到,还多打到了一只鸟。” 陈留行勾起唇角,倾身看他,神情颇有些得意。 “玉面郎竟然为此疯了,疯得不轻,血洗了流云渡不说,还孤身跑来南派。差一点,差一点他就查到了陈氏的头上,可惜啊,在这紧要关头被人给废了。看来老天也不眷顾他,阿野,你说是不是?” 江知也没吭声。 他隐约猜到了陈留行想说什么,被某种更深的恐惧给攫住,浑身颤抖,锁链碰击发出叮铃细响。 “我一直在想,当时玉面郎为什么会疯成这样?他又为何对你另眼相待?” 江知也低着头,瞳孔微微放大。 “你方才的笑,倒让我找到了些灵感。”陈留行眸光更深了,仿佛翻滚的浓黑阴云,“因此我决定赌上一把,将这个人送给玉面郎。” “……” “阿野,你怎么不说话了?”陈留行搁下烟杆,再次走到他身边,目光仿佛淬了毒的钩子,“为兄差点忘了,你能在风泽堂站稳脚跟,不就是因为和江知也有几分相似么?这人一回去,玉面郎哪里还想得起你?” “……没用的。”江知也挤出一句,“你又知道什么?” “没用么?”陈留行眯起眼睛,欣赏着他彷徨无措的模样,神情十分愉悦,“在流云渡的那个是真是假,玉面郎心里当然有数,否则也不会对你这般好。倘若真如我所猜测的那样,别说不知道这人的来头,哪怕明知是我送来的裹了蜜糖的毒,段泽也会甘之如饴。” 江知也心里不得不承认,陈留行说的有几分道理。 但段泽是知道的,知道自己借尸还魂,知道自己的魂魄被困在陈野的躯壳里,他不可能信…… “不过假的哪有真的好用,我自然要让这个变成真的。”陈留行叹了一声,沉吟片刻,微笑道,“就说……机缘巧合被异士搭救,魂魄飘荡了一段时间,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期间经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如何?” 哐当! 江知也用尽力气朝他扑过去,被轻易挡下,一脚踢开,在地上滚了几滚。 “怎么?怕他不会来救你?”陈留行一哂,抬了抬下巴,示意陈命过来将他制住,“‘江知也’会被带回流云渡好生养起来,而你,生在陈氏,也只能死在陈氏。” 江知也疯了似的挣扎,连陈命都差点压不住,不得不狠心拗断了他的一只胳膊。 “啊啊啊啊啊啊——!!!” 惨叫声几乎掀破屋顶,江知也被陈命用膝盖顶着后背,死死压在地上,胳膊以一个不正常的角度扭曲着,半张脸都被血糊满了,狼狈又可怜,却愣是叫人不敢靠近,凶狠得仿佛一靠近就会被活活撕咬下一块肉来。 陈留行蹙起眉,面对这样不知恐惧的陈野,忽然失了兴致。 “带下去吧。”他意兴阑珊地道,“关起来,别死了。” “是。” 江知也被捂着嘴拖走了,地上留下了一滩长长的血痕。 陈留行莫名感到有些烦躁,冲那个低眉顺眼安静而立的“江知也”招了招手,道:“过来,说两句话。” “见过家主。” 陈留行抄起烟杆就给了他一下:“混账!我养了你四年,让你学了四年的江知也,你就学成这幅样子??” “江知也”怔了怔,后退两步,闭上眼睛又睁开,整个人气质骤然一变。 “见过家主。” 语气,神态,如出一辙。 陈留行躁意稍减,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留在玉面郎身边,再找机会杀了他。” “去吧,莫要让我失望。” - 流云渡。 审完陈千山后,段泽立刻就打算亲自前去南派救人。 探子传回来的情报有误,陈千山确实什么也没做。一口气卖了四个据点,除了傅陵游,能做到的恐怕也就只有花醉了。 再加上花家人去楼空,花醉极有可能和陈留行达成了某种交易,这才提前送走了族人。而交易的条件之一,恐怕就是把陈野送回陈氏山庄。 至于两人是什么时候搭上线的……段泽皱起眉,想起自己还被困在陈氏山庄时,花醉曾偷偷潜入山庄来找自己。 有这么早吗? 他不愿继续想下去,垂眸看着架子上的红尘剑,指尖轻轻抚过,倏地攥进手里,剑鞘上的金属碰击,发出清脆的一声“吧嗒”。 他转身推开门,长靴阔步,衣袍猎猎,流云渡外已经备好了马,新制的马鞍在阳光下黑得发亮。 翻身上马,正准备离开,忽然远处桥头遥遥走来一个身影,扛着大刀,整个人如铁塔般壮硕,走起路来连桥面都在微微震颤。 “……”段泽勒紧了缰绳,戒备起来,“薛峰?” 江知也失踪了,还是因为自己半途把他交给别人护送才失踪的,薛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这个时候找上门来,未免太不是时候。 张羡也紧张起来。 他是旧人,经历过风泽堂两度易主,自然知道当初薛峰是怎么大闹流云渡的。 “堂主,你先回流云渡避一避,属下……” “不用。”段泽轻轻踢了一下马肚,催马上前,拦在薛峰面前,低声道,“江知也失踪是我的过错,我会给百药谷一个说法,但不是今天。” 薛峰瞪向骑在马上的段泽,哼了一声,道:“你先下来再说话!” 段泽下马,本能地按住了剑柄,用拇指顶出一截剑刃,略带戒备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薛峰不爽道,“以为老子来找你算账?” 段泽怔了怔,松开剑柄,问道:“你来做什么?” “江神医没替我转告?” 段泽顿时想起来了。 江知也告诉自己说,有麻烦可以找薛峰帮忙,不过当时他以为是江知也在从中转圜两人的关系,没想到竟是薛峰自己的意思。 “看样子你还挺健忘。”薛峰更加不爽了,很想揍他,想了想又忍住,转而说正事,“听说你那个姓傅的副手也不见了?” “是和阿也一起失踪了。” “那你缺人手吗?” 段泽猜到了他想说什么,稍觉意外,须臾才道:“……缺。” “算我一个。”薛峰伸出手,“先说好,我不是你手底下的人,只是来帮你一点忙,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对老子呼来喝去的。” “……” “啧,你到底要不要?”薛峰一直伸着手,面子有点挂不住了,“不要的话,老子自己去救人了。” 段泽眼里终于泛起一丝笑意。 他也伸手,隔着黑色皮质手套,和薛峰轻轻击了一下掌。 “跟我去梦溪。张羡,再牵一匹马来!” 薛峰拒绝:“我自己有。” 段泽瞥了眼被拴在桥头的黄毛马:“太慢了。等你到梦溪,黄花菜都凉了。” 薛峰:“……&**#%……” “你说什么?” 说话间,张羡已经麻溜地牵来了整个马厩内最壮的一匹黑马,皮毛油光水滑,宛如上好的丝缎。 薛峰一看见那匹马,眼睛都直了。 “没什么,咳,我是说,你家……马不错,不错哈哈。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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