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变幻过很多相貌,有青涩的,有成熟的,穿过广袖博带长袍马褂, 也穿过校服西装, 在斑驳的银杏叶片下牵他的手, 也在逼仄泥泞的黑暗中吻他的眉睫。 但是不管他变成什么样, 许榴都奇异地能认出来, 那一道不变的灵魂。 为此, 他还会偷偷地埋怨那个梦里傻傻的自己, 怎么换个皮囊就认不出人啦。 真笨。 他生自己的气。 “呀,你醒啦。” 一个清秀的小护士匆匆忙忙地跑进来。 她匆匆的脚步渐渐地放慢下来。 真好看呀。小护士心想。 就算是病了这么久, 脸上难免沾染上萎靡的病气, 但是并不会让人觉得病骨支离灰败衰朽,反而有种玻璃娃娃似的易碎的漂亮。 小护士庆幸自己带着口罩,掩住了微微发红的脸。 心说可惜这么好看的小帅哥, 已经有主了呢。 “感觉身体怎么样?” 许榴动了动手指,指尖在微微地发抖。 他似乎躺了很久, 手脚都有些不受控制。 小护士看出他的艰难,连忙安慰道: “你昏睡了一年多, 这是正常的, 日后多做康复训练就能恢复了。” “一年多?” 许榴眼睛微微睁大,浅色眼瞳里透露出一点茫然。 像是一块在日光下缓慢融化的琥珀。 好可爱。 小护士偷偷地捂住胸口。 “是呀, 你忘记了吗?”女孩轻声细语,“你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本来都以为要躺很久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醒过来了。” 难怪小护士一直在用看医学奇迹似的灼灼目光盯着他。 只是……车祸? “我……出了车祸?” 许榴茫茫然地想好像是有这回事来着。 尖锐的刹车声骤然在脑海深处炸开,他有点痛苦地捂住了脑袋。 小护士有点着急: “哎呀想不起来就先不要想了,没有关系的,有人给你付了医药费,只管先躺着身体好了才最重要。” 许榴眨眨眼睛:“那个人……是谁?” 小护士自知说漏嘴,咳了两声转移了话题:“啊我突然想起来了我得去告诉医生你醒了,等我一会儿昂。” 许榴歪歪头。 自己这是被路过的,神秘好心人救了? 如果是肇事司机的话,应该不用这么遮遮掩掩的。 或许是先前已经睡得太久,夜深的时候,许榴怎么都睡不着。 一个人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 有点可怕。 许榴干脆闭上眼睛努力催眠自己,一只羊两只羊三只羊…… 数了半天,羊没等来,等来了深夜闯病房的小贼。 许榴闭着眼睛装睡,听见那脚步声缓慢而轻巧地朝着自己走来。 不会要……取我小命吧。 许榴眼睫毛微微地发抖。 不要啊,我这条命就有这么苦,这才刚捡回来就又要丢了吗? 许榴等了半晌,却并没有等到这人对自己动手。 那人只是不声不响地站着,良久,床边凹陷下来了一块,原来是他坐在了自己的手边。 许榴脑袋里冒出一个问号。 经历了这么多梦境世界之后,许榴心里又浮起一个荒唐的想法: 难道他是来劫色的? 可是我根本就没出过病房啊? 而且对一个病人都能起色心,过分了吧! 许榴心里想得多,用舌尖抵住了牙关才勉强让自己不要扑过去咬他一口。 冷静,你已经不是一只可以一口把敌人脖子咬穿的西伯利亚小猫咪了。 那人似乎一直在盯着他。 许榴觉得自己的脸皮都要被盯穿了。 别看了别看了哥。 你再看我脸上也不会开花的。 大概是过了许久,总之许榴闭着眼睛,似乎真的要睡着的时候,那人终于动了。 他握住了许榴的脚腕。 许榴牙都要被顶碎,忍住了好险没踹他一脚。 男人的手掌宽大厚实,指腹带着点薄茧,摩挲过青年细瘦光滑的脚腕,好像在把玩一块精致的玉摆件。 不会吧,真的遇到变态了。 应该就这么踹过去的。 现在受制于人,有点不太好办了。 可恶,错失了反抗的良机。 许榴在心里扼腕。 但是男人只是摩挲着他细痩脚腕上圆润如珠的踝骨,又珍而重之地将许榴露在外面的脚塞进了被子里。 许榴:“……” 阿这。 就算是你替我盖被子,我也不会轻易放松警惕…… 男人的手还埋在被子里。 厚厚被褥中被许榴的体温烘着融融的暖意。 那只手渐渐地往上移,握住了许榴捏成拳头的手。 许榴:“!” 男人轻轻地低笑了一声,然后握住了他的手,用拇指一按,那只攥起来的手就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的手掌比许榴要大上一圈,刚好可以把青年的手完全包在掌中。 许榴觉得自己现在一定是在做梦。 说不定我早就睡着了呢。 他想。 但是这个讨厌的男人光是握着他的手还不够,还要低头瞧着他睡着的脸。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 许榴拼尽全力忍住了给他一拳的冲动。 “榴榴,快点好起来吧。” 这个奇怪的男人在许榴耳边轻轻地叹息道。 许榴指尖再也没忍住,不自觉地抖了抖。 男人却好像没有察觉似的,只是捏着许榴修长雪白的手指细细地把玩着。 真奇怪。 我是个什么娃娃吗? 许榴嘟嘟囔囔,但是奇异的没有觉得抵触。 似乎从灵魂到身体上,都已经习惯了男人对自己的接近。 他捏着许榴的指尖,替他活动按摩着躺了许久而生锈的关节。 许榴有点恍然大悟。 难怪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连医生都夸他恢复能力快,不过醒来一会儿就可以自己下地了。 原来不是医学奇迹啊。 他想。 是有人每天不间断地过来替他揉捏活动腿脚,细心地照料他,像是照料一盆无法盛放的小花。 这个比喻也不赖。许榴眯起眼睛,反正过去的一年里,他不就是一盆植物吗? 说来也奇怪。 做了植物,做了猫狗,好像就没有好好做过一回儿人。 许榴心说,难不成我命中是有什么劫数注定了不能好好当人呢。 怪怪的。 许榴很想偷偷睁开眼睛看一眼这小贼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是被人这么力道适度地揉捏按摩着,就算是大罗金仙来了,也抵不住这海潮般汹涌而来的睡意。 许榴眼睫毛抖了抖,终于撑不住,真的睡着了。 这次做梦,又和以前很不一样。 他梦见自己又成了那只流浪猫。 那只最开始的,自己给自己起名字的小猫。 后来猫大哥不见了。 叫石榴的小猫生怕大哥以后回来找不到他,他日复一日地在那棵对小猫来说巨大无比的石榴树下等他。 等到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熟悉的黑猫再也没出现。 小猫变成了大猫。 大猫还是乖乖地坐在石榴树下等他。 没有大哥在,猫变得脏兮兮。 他不漂亮了,身上的毛因为时常打架和翻垃圾桶变得油腻腻灰扑扑的。 猫成了别人看了就要捂鼻子逃走的猫。 猫还是坐在树下等他。 猫成了附近很有名的猫。 所有人都知道有只流浪猫最喜欢坐在树下等人。 应该是被主人抛弃了。 路过的人和猫都在窃窃私语。 猫心想,我才不是流浪猫。 我有大哥养的。 大约是那一年的冬天。 那天实在是太冷了。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连流浪猫都急着找地方避寒,缩在下水管道里不肯出来。 天上飘着小雪,呼吸时吹出来的气都要结成了冰。 猫在被剃秃了的石榴树下坐着。 被冻得直打喷嚏。 细小的雪粒堆积在猫厚厚的皮毛里。 粉色的肉垫被冻得站不住。 他只能用大尾巴垫在屁股下,好让自己不被冻在地上。 猫像是一座被小孩子用雪堆出来的雕塑了。 有人撑着伞穿过风和雪,走到了猫的面前。 伞面挡住了飘摇的细雪,猫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阴影里。 快要被冻成冰雕的猫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见了一张陌生的人类的脸。 猫从没有见过这张脸。 但就算是以人类的审美来看,这应当也是张非常好看的脸。 他被冻得太久了,胡子上都结了一层细细的冰碴。 猫突然掉了眼泪。 他已经很努力听大哥的话,就算是这么多年一只猫流浪也在很坚强地活着。 他已经不是当年躲在纸箱子里瑟瑟发抖的小猫了。 但是现在猫根本忍不住。 眼泪掉在地上,很快就被冻住了。 猫的眼泪掉得很凶,止也止不住。 人类蹲下来,用手指抹掉了猫的眼泪。 他把脏兮兮油腻腻的猫塞进了自己厚重的羽绒服里。 他还是喜欢把小猫塞在自己的肚子下面。 “不哭不哭。” 人类摸了摸小猫的头。 猫在雪地里呆了太久,嗓子都冻哑了。 但是他还是哆哆嗦嗦地,“咪呜咪呜”地叫。 他说:“哥哥,你回来啦。” 他还想说:“哥哥,我有在好好等你哦。”
第216章 猫,石榴,乐园(5) 许榴睁开眼睛, 一滴亮晶晶的泪珠顺着眼尾轻巧而无声地滑落。 他怔怔地看着天花板,梦中男人的脸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但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还依旧深刻地清晰着。 就连呼吸都好似鼻腔中带着点寒凉的雪沫。 许榴揉揉眼睛从病床上坐起来。 他摊开自己的手掌, 青年人的手掌纤瘦白皙,掌心纹路蜿蜒,雪白底色上蒸起淡淡的粉色,恍惚间好似昨夜里那人手心的温度还妥帖地残留其上。 许榴缓慢地攥起手掌。 是你吗? 他想。 许榴自从醒过来之后,身体恢复的速度就加快了不少。 不过一个月, 他就出院了。 许榴的家人早就已经搬去了国外, 在国内给他留了一笔巨额财富, 足够他衣食无忧甚至是奢侈地度过下半生。 出院的那天, 天气很好。 许榴好不容易换下了病号服, 穿了简单的白色宽松卫衣和牛仔裤, 头发蓄得有些长了, 覆在额前恰好露出精致眉眼,清新俊逸得像是个还在读书的大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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