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石、芒草、海岸、灯塔。 这画中的景物与他梦中的情景完全吻合,朝弋有些焦躁地抽着烟,灰雾在他唇齿间吞吐进出着,又从他食中二指之间萦绕而过。 朝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可紧接着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捏着那只行将燃尽的烟头在画布上烫出了一个难看的空洞。 就因为这一副破画,他的潜意识竟精心地为那个人编纂了一个完足的故事,用以证明那人的对自己也是有情有愧的。 大概……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更希望郁琰是清白的。 疯子。 朝弋把那副画踹翻在地,然后倒坐到沙发上,又点了一只烟,他微微仰起头,注视着窗外遮天的雨幕。 虽然朝弋心里并不相信郁琰突然的“转好”,但他的确不能一直将这个人困在这里,郁琰的情况特殊,这里又没有专业的医疗设备,要是孕后期出现了什么意外,光是把他送去离这儿最近的市立医院都要花上不少时间。 其次便是他这个位置并不好坐,以朝钰薇为首的部分集团老人时不时地就偷摸着要给他添点乱子,这女人手里到底还攥着集团的一部分股权,又是朝文斌的长女,朝弋一个做“弟弟”的,轻易也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了朝文斌的授意,老徐那老东西私底下好像也帮朝钰薇找到了不少愿意出售手里股份的零散户。这女人有能力,虽然和他不是一条心,但至少目前不会做出损害集团利益的事,因此朝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先把她晾在那儿了。 可倘若没有如今的地位压着,孟兰淳和他女儿早冲到这儿来要人了。正因如此,现在他手里的权一点不能放,大小事务都得睁眼盯着,以防朝钰薇悄没生息地在哪儿给他下绊儿。 朝弋就是来得再勤,至多也就是每周过来一趟,人还没捂热就又得回去了。 要是这人足够“听话”,他倒是恨不得一刻不离地把人绑在身边…… 正胡思乱想着,手里的烟却忽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向后掐走了。 朝弋猛地回头,却见郁琰将那根他才刚抽到一半的烟塞进唇缝里,紧接着就这么轻车熟路地吸了一口。 他还来不及反应,那人便将呼出的烟雾吐了他满脸。郁琰没说话,冷冰冰的一双眼,在那弥散的灰雾中显得不太分明。 可在怔愣片刻后,朝弋便抢走了他嘴里的烟,书房里没有烟灰缸,因此他只好将这半根烟摁在茶几上挤灭。 “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朝弋皱起眉,质问的口吻对向他。 郁琰有些冷漠地看向他:“你死之后。” 朝弋的瞳孔微微放大,整个人就那样耸在那儿,沉默了片刻,他忽然又笑了:“这么想我死?” “喜欢当寡妇?” 郁琰对他的羞辱仿佛置若罔闻,他不徐不疾地走到朝弋面前,然后毫无征兆地给了朝弋一耳光。 脸被打得斜偏过去,朝弋脸上那抹怪异的笑顿时消失了,可等他转过头的时候,却看见那个刚往他脸上招呼了一巴掌的人正在摸他口袋里的烟。 昏暗的书房里再次响起了打火机的“咔哒”声,紧接着火光一现,那火苗很快便坍塌成夜里橘红色的一个光点。 这人的样子很快便同朝弋梦里的画面重叠了,他没有动,只是看着这个从不碰烟的人做着和他刚才同样的动作。 郁琰拧着眉。 他本来想亲手将朝弋从那不堪回忆的“过去”中拉出来,示弱、忍受、纵容,怎样都好,只要能把这个人“治好”。 但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那样的能力,朝弋依然焦虑而痛苦,做噩梦的频次只增不减,一切仿佛在向着更差的方向转变。 也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又怎么救的了别人? 大概是察觉到郁琰的情绪有些反常,朝弋忽然也安静了下来,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人清美的侧脸、衔着烟嘴的唇,大团的烟雾向外吐着,连皱眉也那么漂亮。 即便被扇打过的那半边脸颊正疼痒着,朝弋却还是盯着罪魁祸首的那张脸,看得目不转睛。 “朝弋。” 那人忽地偏头看向他,朝弋心跳一紧,心里莫名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你既然笃信我是个骗子,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把那只行将燃尽的烟挤灭在刚才被朝弋抢走的那根旁边,“那天在鑫瑞的办公楼里……” “我说我把它‘打掉了’,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怀疑过?”
第77章 77 先是片刻的惊诧,而后朝弋的脸色骤变,对于这个人突如其来的诘问,他下意识地摆出了一副抗拒的姿态。 他冷笑着:“你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那天的事故只是一场意外,要杀我的人不是你?” “反正也无从求证,你现在说什么都只有一张嘴,”朝弋红着眼,分明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可唇角却仍然扯着一抹僵硬的冷笑,“只要能骗过我,再让我放你离开这里,你什么话都不能说?” 郁琰的叙白太突然了,或许也并不突然,一切其实都有迹可循。 在他被朝宪那老东西耍手段送进那“训练营”之前,那人看向自己的眼里分明还写满了恨意,可回来以后,郁琰身上却莫名多了几分古怪的熟悉,与那几近纵容的温柔。 他那样一个冷淡而倨傲的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的就变得驯顺。 可郁琰没接他的话。 这过分安静的对话让朝弋觉得分外烦躁,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拿被郁琰丢在桌上的那包烟,但一想到这沙发上还坐着位孕夫,朝弋便只好压着火,忍过了那阵烟瘾。 可最后到底气不过,还是不重不轻地踹了那茶几一脚,实木茶几扭着地毯挨到了窗帘边,桌上的花瓶倒了,“骨碌碌”滚在地上,瓶身上立即裂了条大缝,养花的水也洒了一地。 “什么时候的事?”朝弋忽然又问。 从活过来开始,他就一直活在仇恨里,并没有想过或许这世上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拥有“再来一次”的能力。 想到这里,朝弋不禁皱起了眉,那些前世的记忆是被死去的他“带”到这里来的,但那是因为他死了,而郁琰呢? 为什么两年多以前他什么都没有想起来,偏偏是现在? “你绑架我的那一天,”郁琰缓慢开口,“我就开始做一些古怪的梦,梦里都是些‘不属于我的记忆’。” 两份相悖的记忆在他的脑海中叫嚣冲撞着,一边是玩弄、践踏他自尊的朝弋,一边是小心翼翼地仰慕、爱护着他的朝弋,于是爱与恨交叠着厮杀,他开始不知道该自己该听谁的话。 被惩罚的人一直都是那个无辜的郁琰,而朝弋也并不接受现在这个他的“赎罪”。 “一开始我以为自己疯了,”他说,“但那些记忆和你口中的‘以前’不谋而合,我又不可能做预知梦。” “所以我开始相信那个人,就是我。” 朝弋不自然地捋着自己有些发僵的手指,一颗心在胸腔里肆意冲撞着,焦躁之余他又开始觉得惶恐,他不敢面对眼前的这个人,心里有种怪异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惧怯在不断发酵。 “那个孩子,”郁琰垂着眼,大半张脸都笼在雨夜的阴影之中,朝弋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后来想把它生下来……” “可是它突然就没有了心跳。” 朝弋死死捏着椅背,皮革表面被他掐出了难听的声响,缓了缓,他才提起情绪冷嗤道:“死都死了,你现在又演给谁看?” 郁琰忽然转过身,就这么不偏不倚地和他对上了目光,黑暗把两双噙着眼泪的红眼睛藏得很好。 “我没想要你死。” 这句话彻底将朝弋点燃了,他躁怒地上前,然后一把扯住郁琰的前襟:“那你他妈的告诉我那是一场意外?” “是意外吗郁琰?” “你想过让我活吗?”朝弋的表情狰狞得可怕,“还是说你所谓的没想要我死,其实是想让我被撞成一个残废,然后一辈子都痛苦地活着?” 朝弋不信他。 这个婊|子太会撒谎了,他熟知他的软肋与疮疤,刻意的自我剖白里谁知道藏的是真的愧疚还是毒药。 郁琰被这股力道狠狠扯到他面前,直面着他的愤怒与戒惧,他似乎对朝弋的反应并不意外,他没有挣扎抗拒,反而轻轻地抓住了朝弋的手腕。 “是陈颐鸣,”他低声道,“他自作主张……” 朝弋当即打断他:“那姓陈的是你这个婊|子养在我身边的一条狗,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他妈又不是智障!” 窗外天际翻白,雨势渐弱了。 朝弋这才瞥见这人苍白的脸上湿漉漉的,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似乎含着股脆弱的水光,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泪光里还摇曳着一抹水涔涔的笑意。 他鲜少对朝弋笑,可朝弋却觉得这个笑容有些似曾相识,仿佛刚刚才在哪里看见过…… 是那个梦。 就在朝弋怔愣之际,那人却慢悠悠地从身后拿出了一把雪亮的小刀,递给他:“虽然捅不死人,但用来割喉,足够了。” 朝弋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柄小刀,厨房平时没人的时候都上着锁,房子里每个角落的利器都被藏了起来。 “对不起。”他听见郁琰说。 “如果怎样你都恨我,不如就一刀了结了,”郁琰表现得很平静,“你放过我吧,我也放过你。” 朝弋蓦地笑了。 随即他一把抢过郁琰手里的那柄小刀,狠狠摔在了地上,刀尖斜插进地毯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想死?”朝弋往上掐住他的颈,将他一把摁倒在沙发扶手上,“死多容易,一把刀、一瓶药,一池水,痛也只痛片刻,但你凭什么死?” “你欠我那么多,你就算死也别想死得舒坦。” 他看起来那么凶狠,可掐在郁琰颈间的手指却并未收紧,郁琰能感觉到他那只被自己扣住的手腕正微微颤抖着,眼里的盛怒中还藏着几分犹疑。 郁琰知道他听进去了。 他清楚地知道,朝弋并不会轻易地接受他的辩白、他的道歉,但他只需要抛给这个人一粒小小的种子,剩下的事就交给时间。 那粒怀疑的种子会在日积月累的浇灌中渐渐膨胀、抽芽,直至朝弋完全接受他的悔赎。 他必须接受。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与其抱着过去的执念耿耿于怀,不如接受一个漂亮的“谎言”,至少不会再活得那么辛苦。 这场争执最终以朝弋的摔门而去作为结尾。 离开时那人还阴着脸拔走了那柄小刀,以及茶几上的半包烟和打火机。 天渐渐亮了。 郁琰斜倚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沙滩上因为连日大雨而涨漫上来的潮水,恍惚间有种即将被海潮淹没的错觉,幻觉中的海水一瞬间就将他身上的衣物打湿了,然后四肢都开始变得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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