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那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影就这么停在了他面前。 两道眼神互相对着,却没有人说话。 直到窗外蓄势待发的大雨泼洒下来,借着那略显骇人的惊雷声遮掩,床上那人才终于犹豫着开了口:“你……” “是你吗?” 语落他又去碰他的手,黑暗中那人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可郁琰却一反常态地追了上去,轻缓地握住了朝弋躲闪的指尖。 海上风大,他的四肢都被吹得冷僵,因此这个人手上的体温便愈发显得灼烫。 像是一个在茫茫雪原中被冻僵了的旅人,忽然看见了一团烧烫的火,如果是从前的那个傻子,一定会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那团火。 他不会因为害怕被烫痛、被烧成灰烬而产生分毫犹豫。 然而现在的朝弋却只觉得古怪,他冷笑了一声,讥讽地:“又在耍什么……” “花招”二字还没来得及出口,这个人便忽然一把抱住了他的腰,抱得很紧。 这种“不寻常”让朝弋莫名有些怔愣,他半俯下身,伸手便要去摁亮床边柜上放着的那盏台灯,但却被郁琰制止了。 “别开灯……”他听见郁琰说。 “怎么了?”朝弋皱起眉,“不舒服吗?” 可郁琰忽然又不说话了。 于是朝弋只好伸手托住他的后脑勺,指尖自那软滑稠密的发丝间穿梭而过,然后他低下去,吻了吻他发旋上的香。 那是他为他准备的洗发水的味道,淡淡的柑橘甜香,不是郁琰平时惯用的那种冷香调。 朝弋的心情忽然有了转好的征兆。 心跳也因为这一个相拥的动作,忽而加快了跳动的频率。 大概是因为两人已经很久没见了,朝弋总觉得今晚的郁琰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但同时这种不同寻常也让他警惕起来,片刻后他终于还是打开了那盏台灯,柔和的暖光在他眼底荡落开来,瞬间就照亮了怀里的那个人。 与此同时,突如其来的光亮也让这个形容单薄的青年眯起了眼,他仰起头,手上却仍拽扯着朝弋外套内的那件衬衣不放。 他瘦了不少。 眼下泛着一点青色,那双冷薄的桃花眼好像红了,仿佛含着水光、潋滟的润泽。 朝弋有些不大相信地用指腹在他眼尾处揉了揉,可指腹竟真的被打湿了,他刚想开口,却听底下这人轻声道:“你怎么……” 眼角那滴摇摇欲坠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猝不及防地砸在朝弋心上。 “忽然愿意见我了?” 他的声音很轻,呢喃似的,像是害怕惊着什么东西一般。 朝弋只以为他梦还没醒,又或是因为长时间被禁锢在这间卧室里,所产生的幻觉将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 至于那“另一个人”是谁,朝弋当然再清楚不过。 一时间,怨恨和妒忌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淹没了,拥抱、眼泪,还有爱,全都是属于那个人的,他就知道…… 这个人怎么可能为了他而哭? 只要想到这一处,朝弋就恨不得将他彻底撕碎。 于是他没轻没重地将这个人推倒在床上,然后掐住了他的颈,朝弋觉得自己实在该给他一些教训,让他从那恶心的幻象中清醒过来。 “你看清楚我是谁?” 看向郁琰的眼里满是嘲弄,他故意用那种贬损的语气说:“还记得自己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吗琰琰?” “我大哥泉下有知,应该会也很高兴吧?毕竟我替他……延续了朝家的血脉。” 他的声调缓慢,好像生怕这个人没听清似的:“你说,他会喜欢这个小侄吗?” 底下这人似乎很痛苦,可面对着这人的痛苦,他心里却没有丝毫的快意。 “你怎么还会期待着那个贱人回来见你?”朝弋面上扭曲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你就那么……” 他话音未落,却忽地再度被这个人抱住了,朝弋完全没料到他如此举动,把住他脖颈的手指一松,上半身往下砸进了他怀里。 那几乎是一个依偎的姿势,亲昵得有些过分了。 “对不起,”朝弋听见他说,“对不起。”
第68章 68 朝弋醒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人正坐在床上仔细打量着他腰背上惨不忍睹的淤迹鞭痕,冰凉凉的指尖自那淤痕上轻触而过,带来一丝丝痒意。 “……”朝弋猛地一翻身,而后攥紧了他的指尖,“干什么?” 从昨晚到现在,这人的举动都令朝弋感到不解。 就如同前一秒还在弓起前半身,警惕地吐着蛇信的毒蛇忽然收起了尖牙,驯顺地缠绕在他小臂上、贴枕着他的皮肤,那般的不可思议。 这样一个矜重而兀傲的人,却被他以恶劣的手段强迫着怀了孕,还被他禁锢在这一方孤岛上、一间卧室里。 他那身硬骨当然会被打碎,在那积年累月的折磨里。 但不该有这么快。 郁琰对他那忽然转变的态度,在朝弋看来无非是一场低劣的骗局、粗陋的谎。 “他们为难你了?”猝不及防的,郁琰开了口。 说着他看向朝弋两只手腕上的勒伤,隐约可见那是两圈铁制锢具勒出的痕迹,深的地方已经结成血痂,透着难看的淤紫色。 就算朝弋不说,郁琰也能隐约猜出他最近到底都去了哪里。 朝弋冷笑一声,拽着他的手顺势躺在他膝上,没睡醒的眼半眯着:“是啊。” “刚去的那三天,他们把我吊起来,不让我睡,还故意饿着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到点了就轮流进来对我一顿打。” “后来他们就让我躺在电椅上,让我看着你的照片,想象我上你的画面……” “我硬得厉害,然后他们就打开开关……”他故意攥碾着他的指尖,力道大得几乎像要将那几指硬生生地掐碎,“你知道那时候我有多痛吗?” 朝弋忽地睁开眼,看见上方那人的眉微微蹙,是吃疼的模样,于是他哂笑着伸出另一只手,向上捧住郁琰半张脸:“我那时候生不如死,你一定很开心吧?” 可郁琰却再次一反常态地俯下身,软顺的发丝垂下来,尾端落在朝弋耳际,若有似无地搔着痒。 他看上去几乎就要吻上来,朝弋松了手,却被前者捂住了嘴。 朝弋看见郁琰的长睫垂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鼻尖:“我……” “很难过。” 他从未明晃晃地把自己向旁人展开过,在所有的亲密关系里,他都是被动的、内敛的,所以他看上去永远情绪稳定,就像一尊冷冰冰的瓷像。 然而朝弋却并没有觉察到这个人正在试图向自己贴近,他只是撑出一副讥讽的笑意,并死死盯住郁琰眼里那“假惺惺”的难过。 随后他拽开了郁琰捂住他嘴的那只手:“装什么?” “你觉得只要自己露出这一副恶心的姿态,我就会心软吗?” 郁琰再度皱起眉,然后猝不及防地在他额心吻了吻,哄孩子似的低声:“你不要吵。” 朝弋终于不再说话了。 这人仿佛看穿了他口中那些源源不断的恶言不过是强撑起来的空架子,伸手轻缓地触摸着他生出青茬的下巴,神态略微有些恍惚:“是不是很累了?” 那所谓的“训练营”针对他这种刺头犟种,用的无非就是那几种手段,首先第一项便是睡眠剥夺,在机构里的那一个月,他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不到两个小时。 他看似强硬,可实际上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 “睡吧,”朝弋听见他轻声说,“我陪着你。” 这几日都是阴雨天,窗外的狂风时不时地拍打过那扇落地窗,偏偏这坏人身上的睡衣又很薄,朝弋把脑袋枕在他大腿上,绸滑的布料背面传来分外柔软的体温。 在这难以抵抗的氛围里,他终于撑不住了,眼皮越来越低…… 朦朦胧胧间,他感觉到这个人似乎正在往他身上揉药膏,又冰又凉又痒的,倒不算是什么坏体验。 朝弋强撑着睁开眼,然后攥住他的手腕。 那人似乎看出了他的渴望,尽力弯下身,在他唇上碰了碰,安抚似地:“不吵你了……” 后面的话朝弋没听清,他只觉得自己不断地下坠,最后落入了一张漆黑的织网当中,四面都是熟悉的香气,他再努力也睁不开眼。 是梦啊……他想。 * 朝弋在岛上只待了两天就回了A市。 在工作间隙,他把自己离开那一个月的别墅监控通通翻看了一遍,除了去洗手间,这个人几乎就没怎么下过床。 和卫枫说的一样,这人夜里偶尔会被噩梦惊醒,到后半月,这种情况便出现得愈发频繁,每次惊醒之后,他便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头,一直熬到天亮。 也有一两次能听见他对着黑暗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呓语般含糊,朝弋只能翻来覆去地听,才能勉强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 凌晨三点四十分,他听见视频里那个人说—— “你很冷吧。”是陈述句。 然后就这样僵持着一言不发,正当朝弋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说话时,他却忽然又开了口:“你喜欢那里吗?” “可以看到海,”他很慢地说,“没什么人,很清净。” 他并不是多话的人,更何况是这样的主动攀谈,到最后甚至是近乎哀求的口吻:“和我说话吧。” “回答我,好吗?” 朝弋从没听过他以这样语气和姿态和谁说过话。 可那黑暗中分明连半个影子都不见,他想当然地认为郁琰幻觉中的那个人该是朝冶,他那位死了还阴魂不散的大哥。 于是新来的那位董助便听见套间里忽地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她心里一紧,连忙轻车熟路地架起了扫帚,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内间的套房内。 进办公间一看,果然遭殃的又是她新买的那套能抵她半月工资的咖啡杯,杯身和杯碟都被摔烂了,碎片和剩下的咖啡液飞溅的到处都是,凄惨得可怜。 余助迅速将那一地的瓷片碎碴打扫干净,然后强装镇定道:“朝董,刚才有个自称‘老徐’的人来电话,说是您的祖母上个礼拜忽然卧床不起,老人家在病榻上一直提及您,希望您回去看她一眼。” 朝弋闻言却看了眼监控底下的那个人,卫枫刚给他送了一盘应季的橘子进来,半个多小时过去,朝弋也没见他动过一口。 他皱了皱眉,然后打给卫枫:“进去帮他把橘子皮剥了。” 等见到那人终于纡尊尝了口橘子,朝弋才抬起头,对拿着扫帚戳在那的助理说了声:“知道了。” 朝家老宅。 除了朝弋,朝家在A市的远近宗亲几乎全都到齐了,疏一些的都坐在楼下茶厅里候着,至于那些直系血亲,则全都围坐在老太太的卧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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