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龛灵位前的那只拜凳让人给撤走了,朝弋被两名保镖挟着肩臂,摁着跪倒在那冰凉坚硬的黑色大理石地面上。 大概是见他态度良好,方才过来路上一下都没反抗过,这些特聘的保镖们便下意识松了警惕。 “小少爷,”带头的那位特卫一边重重地摁着他的肩,一边说,“我们也是听着老先生的话在办事,刚才多有得罪,还请您见谅。” “但您要是一直像现在这样配合下去的话,咱们也好办,您也不受罪,是不是?” 朝弋没说话,只微微笑着,那位故意向他施压的特卫愣是被他笑得心里发毛,手心里发痒,很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拎起来凑一顿,可他也就只敢在心里想一想。 这人到底是这家老雇主的宝贝孙子,真要把人怎么样了,到时候被罚被开的恐怕还是自己。 “算了,走吧。” 完成了雇主的指令,他们把人往祠堂里一丢,而后又仔仔细细地锁好了门窗。 这正堂里的灯一暗,全遮光的窗帘再一拉上,四下里就暗得惊人,只有那案台上摆放的电子红烛周围还亮着一圈略显诡异的红光。 朝弋忽然站起身,走到属于朝冶的那张灵牌之前。 “你可真好命啊,”朝弋笑吟吟地盯着那张木牌,眼里映着电子蜡烛的红光,像是隐约映现着的妒火,“大哥。” 片刻后。 “老先生,”电话那头是一个特卫惊乱的声音,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刚小少爷趁我们都出去了,忽然就把正堂里好几个灵牌都给砸烂了,我们听见动静开锁进去的时候,却看见您家少爷已经撬窗逃出去了……现在该怎么处理?还请您示意!” 朝老爷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耳内一阵阵嘶鸣。 见势不妙,一旁的朝文斌赶忙叫来了佣人:“王妈,快去拿降压药!” 王妈也慌了:“好!” “没、拦、住?”朝老爷子咬着牙,“你们这么多人,拦不住他一个?” 那特卫一边捂着自己被砸伤的额角,一边也挺委屈地说:“我们也不知道您家这位……这位少爷这么能打呀,顾忌着他是您的孙子,我们也没敢和他动真格的。” “谁知道他倒是一点也不手软,手里拿着个不知道是您家哪位、哪位祖先的灵牌,逮谁砸谁,实在是拦不住,才让他一路跑进车库里开车走了……”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话筒那边忽然传来了一阵人仰马翻的动静。 老爷子像是一口气没喘匀,人直接撅过去了,电话那边喊“爸”和“老先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然后这通电话就不知道被谁给掐断了,只剩一段“嘟——”的长音。 朝弋眼下正飞驰在回市区的高速公路上,被他随手丢在副驾上的手机断断续续地震响着,他爸、他妈还有徐助,好几个电话号码轮着打。 朝弋懒得理会,等进了市区,在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下来,他才终于拿起手机,轻车熟路地拨通了郁琰的电话号码。 想也不用想,这人并没有接他的电话。 此时正好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了,朝弋下意识点了接通,对面似乎也没料到他会接起来,明显愣了一愣,然后才开口说话:“朝弋?” 是一道俏丽娇和的女声,只是话音里略带着几分疲惫。 “说说,你在他们朝家老宅那边都干什么好事了?你爸刚给我打电话说,你把那老爷子都给气进医院了。”霍佳瑛像是才刚起床,一边说话一边打着哈欠。 朝弋把手机放进支架里,然后开了免提,轻描淡写地:“没什么。” “砸了他家祠堂里的几个灵牌而已。” 霍佳瑛先是一愣,而后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温柔慈和的母亲,在交际场上倒是显得文雅知性、落落大方,可私底下对着亲近的人,她是从不隐藏自己本性的。 “真想看看那个贱老头当时的表情,”她遗憾地叹了口气,“当初要不是他从中作梗,你老妈我现在才该是他朝文斌的正房老婆,她孟兰淳算个什么东西?到底谁才是不要脸的第三者,她自己心里有数!” 这段话朝弋已经听她翻来覆去地说了不下几十次了,每每提起来,霍佳瑛还是对朝老爷子恨得咬牙切齿的。 “当时他们还故意让你爸过来和我‘商量’什么,要把你送去老宅给那老太太养,”霍佳瑛冷笑一声,“他们这一家子还真当我是个傻的,养着养着我儿子说不定就管别人叫妈了……” “妈,”朝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她,“我开车了。” “你开呗,”霍佳瑛得知那老爷子受罪,心里好容易扬眉吐气了一回,但转念想想,终于还是多劝了儿子一句,“不过现在你爸也还没把朝阳完全交到你手上,你还是先得装乖骗骗他们,不然到时候你爸心一横,把朝阳留给他那大女儿,或者拱手让给那个姓郁的,那我们岂不是白折腾了?” 朝弋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不远处的红灯跳转成了绿色,然后缓缓踩下油门:“我问你件事。” 霍佳瑛有点奇怪:“你说。” “朝冶那件事,真的只是个意外吗?” 对面哑然了好半晌,才终于开口反问:“你忽然问这个干什么?我哪知道啊?警方那边不是已经结案了吗?是不是最近又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没人和我说,”朝弋道,“就想问问你。” 听见这个回答,电话那边很明显地松了口气:“问屁问,没事别乱提这种晦气的事。别人要是说你,你心里也别虚,这本来就是他朝文斌亏欠我们母子的,你朝弋也是他们朝家的种,凭什么他朝冶能有的,你不能有?” 朝弋敷衍地答了句“知道了”,而后就抬手挂掉了电话。 大年初一,家里只有一位老园丁和杨姨还留在主宅里看家,见朝弋一个人开车回来了,老园丁有些奇怪:“朝小先生,不是说你们要待到初二才回来吗?需要我联系那些佣人,让他们立即赶回来吗?” 朝弋“砰”地一声合上车门:“只有我提前回来了,这两天的三餐不用你们准备,让他们好好过个年吧。” “好。”老园丁点点头。 “郁琰呢?”朝弋状若无意地开口询问,“他回来过吗?” 老园丁:“没见着郁先生人,不过他刚好像让一个助理过来找杨姨拿了几件衣服走。” 别了老园丁,朝弋便径直来到二楼,那间属于郁琰的书房前,凭着前世的记忆,他在触摸屏上不太熟练地按下了一串密码。 “滴”的一声,房门自动朝里推去。 书房内的感应灯随着朝弋的入侵渐次亮起,郁琰似乎曾在这间房内点过熏香,书房里沉着一股淡淡的白松香,轻甜而宁静的尾调。 让他无端想起那远山秋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微苦的清冽,连兰花和松香都是冰冷的。 朝弋记得自己前世第一次被允许进入这里,是因为郁琰忘了他的生日。 那已经是他回“家”的第二年了,第一年的时候郁琰和他似乎还不怎么“熟”,对他的生日表现得漠不关心,那也很正常。 但去年为了给郁琰准备生日礼物,他特意去学习了蝴蝶标本的制作,然后提前半年就开始物色蝴蝶活体,这玩意娇贵,运输途中的死亡概率很高。 再加上他选择的品种比较稀有,本来就不好买,最后好容易才磕磕绊绊地买到了一批蝶蛹,寄到的时候那批蝶蛹恰好才刚羽化。 不过他手笨,最后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一两份,又小又扁的一个礼物盒子,和客厅里别人送来的那些礼物堆放在一起,显得相当不起眼。 因为不确定郁琰有没有看到它,朝弋当晚还鼓起勇气去问过他:“你有收到我送你的蝴蝶吗?” 然后他看见那个人稍稍一愣:“是你送的?” 朝弋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一错不错地盯着他。 “我很喜欢,谢谢。” 他还说自己会把它们挂进书房里珍藏起来。 朝弋那时并没有意识到郁琰这只是礼貌而客套的说法,或许他对送自己礼物的每一个人都这样说过,可那一霎朝弋总觉得有千万只蝴蝶挤在他狭窄的胸腔里,心跳声震耳欲聋。 他像个傻子一样愣在那里,直到郁琰离开,他才在那条长廊里犯病似地来回跑了几圈,心跳并没有因为这点发泄似的动作而平静下来,反而跳得更快了。 于是他觉得郁琰可能也会在意自己的生日,因此从这一天起,他就开始隐隐约约地期待起了第二年的六月。 但郁琰似乎真的忘记了他的生日。 从生日前一天的凌晨等到当天的零点,他不断地刷新微信和信息,可郁琰甚至连一条生日祝福都没有发给他。 于是他忍不住了,来到郁琰的卧室门前打算敲门,敲了才没两声,却见那人忽然从回形走廊对面的书房里出来了。 朝弋赶忙追了过去,郁琰看了他一眼,冷淡淡地问:“你找我?” 朝弋点了点头:“我……”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今天是我生日,你有印象吗?” 他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委屈,郁琰的记性明明那么好,连家里杨姨的生日他都记得,就算自己没时间遴选贺礼,那个姓刘的助理也会替他准备好的。 朝弋知道他应该不是忘了,只是压根没把自己这个人放在心上。 “不好意思,”郁琰像是才想起来,“今天太忙了,我昨天叮嘱刘助去给你挑选了礼物,不过他可能也忙忘了,明天我会补给你。” 朝弋顿时更委屈了:“我不想要他挑的。” “那你想要什么?”郁琰忽然抬眼,看起来似乎很认真地对上了他的目光,“我去买给你。” 他好像知道自己哪里生得最惑人,那眉眼轻轻一动,朝弋心里那一点气顿时就跑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不缺那些,”朝弋大着胆子询问,“我能进去看看吗?你的书房。” 郁琰的书房和他这个人一样神秘,这间书房不允许任何外人入内,除了偶尔会去打扫卫生的杨姨和他的大哥朝冶。 朝弋很嫉妒,可那嫉妒只能藏在心里,郁琰的一个眼神,一场雨,就能让他心里的妒火疯长起来,他要很努力地克制和忍耐,才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在郁琰面前扮演一只很乖、很听话的小狗。 “不可以。”郁琰下意识就拒绝了。 他并不喜欢有外人入侵自己的私密领域,可这人的眼睛实在太亮了,那样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大型犬。 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也养过一只大狗,从记事起它就陪在他身边了,一直陪着他长大。但狗的寿命毕竟只有十几年,后来它变得越来越老,越来越不爱动,然后在他十岁那年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是他告别的第一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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