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穆涵眼中讥讽,嘴上只道,“陛下人仁。” 他转回去,面向殿中:“诸位可有附议?” 却也没说可,是不可。 谭诩站出列:“臣附议,请陛下宥太后出长信宫,”穆涵身后李郁萧疯狂打眼色,希望老大人消停消停藏藏锋,奈何没卵用,谭诩继续道,“宫中再没有比太后更适宜主祭的人选。” “哦?”穆涵好似好整以暇,“没有旁的人选么?” 谭诩说绝对没有,殿中陆续又有几人站出来进言,多是附和此说,李郁萧看出,其中有谭诩的人,也有太常卿手底下的人。这些个老大人,大约是真正将“规矩”、“礼仪”刻进骨头缝。 丞相党的人自然不甘示弱,辩驳说太后失德,早前就获罪于胶东,回到宫中仍然长恶不悛,这样的人祭拜月神,也不怕天降报应,给大晏招致祸端。 冷眼看着,李郁萧发觉穆涵神色观察多过思量,遂知他迟迟不发话不是寡断也不是一筹莫展。少帝党在借机保太后,穆涵也在借机,借机瞧瞧朝中有哪些人不听话。很怕,李郁萧很替谭师担心,老大人喂,穆老鬼从前没杀你,不代表将来不会杀你啊! 正当他琢磨怎么样替谭诩分担分担火力,别让穆涵太过记恨,这时太常卿犹犹豫豫抻出一个脑袋:“陛下,丞相,这这这……”殿中所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他肉眼可见地发蔫,不过还是尽职尽责地提醒,“时辰眼瞧要过了啊。” 时辰眼瞧要延误,太后眼瞧丞相还是不想放她出来,这可如何是好?这时李郁萧看见边边角角有一名臣子起身,这人坐在太常卿下手,铜印黑绶,想来是太常的中丞,可李郁萧看着相当面生。 此人朝上首一揖:“启禀陛下,既然太后娘娘不宜做主祭,不如另择旁人。” 穆涵想是不太满意,因为这人只称启禀陛下,没提他这个丞相,因冷着语气:“什么旁人。” 这名官员道:“昔高祖皇帝元和三十九年,孝哀皇后称病,当年的祭月之礼便是高祖皇帝的思夫人代为成祭。可见无论后妃,皆可主祭。臣以为,如今宫中中宫之位既然空悬,不若请漪兰殿罗美人上翠微台主领夕月之仪。” 啊?李郁萧一省,家谱他记得很熟,高祖皇帝之所以是后妃领主祭,乃是因为他的生母恭熹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在位,高祖皇帝本人又享年长久,因此才是后妃领主祭。可是这先例,怎么算怎么也践行不到李郁萧头上,他才几岁,罗笙才几岁?怎么领主祭啊,这人怎么想的?实在匪夷所思。 更加匪夷所思,居然零零星星还有几个朝臣附和,李郁萧直吸气儿,这太后上去穆涵都不答应,能答应罗笙?肯定—— 不能!穆涵决计不能答应! 有这么一件,罗笙就是代皇后主持过祭月礼的人,地位可大不相同!高祖皇帝别看给发妻追得“孝哀”两个字,仿佛无限深情厚谊,可是他老人家晚年几次三番想要给思夫人抬上后位,若非当时身居东宫的武皇帝已经有些根基,率朝臣一力反对,否则中宫之位早就易主。 可见代祭夕月的意义,有此殊荣的嫔妃,都是能威胁后位的人!李郁萧手心泛潮,穆涵绝对不能答应,穆涵必然想给自家闺女扫清障碍,容不得罗笙上翠微台。 果然,李郁萧细觑穆涵面上,阴晴变换不停。 恰此时,又一名官员进言:“启禀陛下,或者请大将军府荆老夫人领祭。荆氏封扬州,荆老夫人出身丹阳望族,祖上乃先楚王室之后,身份显赫,未尝不能代为主祭。” ……这水,是越发浑了,李郁萧看着,穆涵脸色只有更差,因为让荆老夫人上去还不如让罗笙上去,且这名提议荆老夫人主祭的人说完,左首第一席的荆睢竟然还没谦虚推辞。 殿中凝滞片刻,穆涵沉沉颔首道:“请陛下降旨,请太后凤驾罢。” 是啊,跟漪兰殿和将军府相比,长信宫就显得如此无害,真是一个好人选。 那么后头这两个提议的人,这两名不起眼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吏,他们是谁安排的。却…… 还用想?李郁萧眼睛丝丝缕缕飘向座中一人,穆庭霜。
第103章 神听皇慈,仲月皆至·三 朝臣秋季服白, 穆庭霜也不例外,活像是落得满身的雪,高岭之巅似的, 一点也不曾沾染凡尘, 却有一只翻云手。 当日穆庭霜说陛下只管提太后作选,他有后招, 没成想这个后招, 如此刁钻。李郁萧自愧弗如。 又想起设好的戏本子,遣人去召岑田己, 说要给裴夫人诊病。 一寸心绪如沸不得平息,李郁萧终是脸上扮得忧急招道:“穆常侍, 上近前来。”穆庭霜遵旨上来, 他抬手扯穆庭霜的袖子,道,“去替朕瞧一瞧令慈。” 袍袖遮掩,手指轻轻捏一捏, 嘴上又道:“朕方才先头提议太后主祭, 轻率冒失,你也替朕与仲父请罪。” 穆庭霜似乎读懂他的未竟之言,手指勾勾回回地也在他手上捏一捏, 答道:“诺。” 答完就松开,向阶下行去。 他, 他只答一声诺,眼神也规矩, 一直垂首避免直面天颜, 多久了,李郁萧首次恨不得将满殿朝臣轰出去, 与他独处,多说几句话。 却没这机会,穆庭霜很快与穆涵说得什么,随即行往殿外。是去瞧裴夫人的,穆涵可以不管结发妻子,他不能不管名义上的母亲。只是他这出去,原本就一团纷乱焦灼的殿中,似乎就更待不得人。 过得一刻,这等变故一出,殿中哪里还有一丝过节的样子,没一人儿敢说话,都缩着脑袋扮哑巴。 “仲父,”李郁萧收敛情思,期期艾艾告穆涵道,“朕年轻不知事,给仲父添——”他话没说完,殿外进来一人。 此人不随百官服秋白,而是一身玄紫的道袍加身,李郁萧一阵疑惑,他,广微怎来了。 阶下广微散人长身玉立,潇洒一揖:“启禀陛下,贫道夜观星天象,有一事相禀。” 李郁萧的摸不着头脑写在脸上,这这这,今儿没有广微的戏份啊?他很疑问:“真人观得什么要紧星象?” 广微徐徐道:“启禀陛下,八月望日是为秋分,这日阴阳相半,昼夜均而寒暑平,天象往往中正平和,然,贫道方才却见危宿天钩五、虚梁三二星有奇诡之光。危月燕凶,名坚铎,又有星官异象,陛下,此是为不祥之兆。” 他嘚啵嘚一圈,李郁萧更加云里雾里,啥意思啊? 一旁穆涵开口:“依真人之见,此天象当做何解?” 广微向穆涵虚虚一拱手,转回上首:“肃杀之象,万物凋落,宜有手足相护,方能转危为安。贫道主张,速速请汝南王伴驾。” 啊?不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是,阿荼的事儿,李郁萧是打算再扯个托梦的幌子,忽悠广微开口,可是,他还没去找广微谈呢啊?今天不办阿荼这事儿啊?广微这会子跳出来是什么情况? 方才还能招来穆庭霜摸摸爪子换换眼神,眼下问谁去? 更要命的是,穆涵施施然问李郁萧:“陛下以为呢。” 陛下以为,陛下不知道啊!设想一番,广微如此建言,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会作何反应?是了,这时候心虚胆怯,有话不敢说,那才真真是施行诡计的人心怀忐忑。 李郁萧眼睛掩着十成十的欣喜和希冀:“仲父,天象如此,可否赦阿荼出来?” 他面上无知无觉,仿佛叫这合心意的天象砸个正着,袖子里掌心紧攥,没有,没有那人的爪子可抓,只能自己抓自己。穆涵,能答应么? 多半……不能,李郁萧猜测。 点头允太后上翠微台,穆涵想来已经是捏着鼻子,不可能一退再退。 果然穆涵冷冷道:“星宿不利?无妨。既有太后祭月,想必能安抚众位星官,自然可逢凶化吉。”说罢冲广微淡声道,“真人修仙问道罢了,还有心过问这等俗务。” 广微不卑不亢插着手:“说起卜卦占星等俗务,贫道还占得一事。八月大阴,北方虚日鼠凶,不巧令郎正属子鼠,又在北方,相爷,大凶啊。” 啊,哎呦这话,太凶了太凶了。李郁萧简直看见穆涵印堂发黑脸色发绿,整个人都要冒烟。那可不,广微全乎些的称呼是纯阳正一守明通玄广微散人,是圣旨御封又告过天地的鸿都观观主,地位类比国师,本来就是半个仙官,天象这项上哪有比他权威的人,今天他能说穆涵,你儿子大凶哦,明天就也能说,后天还能说,天天年年都能说。 他自己说还罢了,偏偏四境之内他在天师道修士当中一呼百应,长此以往,你穆涵的好儿子不凶都要凶,口耳相传的,迟早落一个不祥的名声。而只看穆涵是怎样放任李郁萧给穆广霖印功勋簿,即可知,穆广霖的名声绝对是穆涵的死穴。 阶下穆涵森然道:“真人所言极是,既然北方不利,真人的鸿都观观主年底到任,卸任后切记,万勿北行啊。” “不劳相爷挂心。”广微略抬袖子随意答道。 殿中气氛几乎凝滞,一向一条裤子的丞相府与鸿都观分庭抗礼?大家都不很明白这是什么状况。 穆涵冷然唤一声:“太常卿。”太常卿颤颤巍巍躬身称下官在,穆涵道,“既然星象是真人卜得,自然要好好上心。着令大典星率诸灵台侍诏连夜仰测,看看星象是否不利。” 李郁萧一听,行吧,说是“上心”,实则是要太常卿去验证,三验两不验的,阿荼就出不来。 阿荼出不出来可以再议,他原本性子急躁,关一关也好,甚至他呆在思过苑或许更安全,但是,眼下李郁萧要拦一拦广微,可别再戳穆涵的眼窝子,老虎屁股摸个没完可还行。 “真人,”李郁萧道,“月前朕吩咐你供的九十九卷《妙法莲华经》,可使人供毕?” 广微看去有些错愕,但是又不能反驳圣上,因只答不曾,李郁萧肃起脸:“怎么还没供完呢?”肯定供不完啊,因为压根儿没这事,“朕的旨意不要紧着办,倒有闲暇去观星。” “贫道知罪,请陛下责罚。”广微知机,知道这是给他找台阶,利落请罪。 李郁萧绷着脸:“既然知罪,还不快去办。” “诺。”广微领命,背对着穆涵冲李郁萧感激一笑,摇着袖子离去。 殿中此时,与外头郁热的天截然相反,冷得要结出冰碴,一片冷凝里,穆涵向李郁萧笑道:“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陛下能规劝,实在英明啊。” 李郁萧硬着头皮:“仲父教导得好。”穆涵笑一笑,未置可否。天哪,天哪,李郁萧如坐针毡,穆涵脸上阴得要吃人啦,可怕好可怕。那谁,看裴夫人的病,那不是你动的手脚?要看这么久么?干啥呢磨磨蹭蹭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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