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君臣两个不再言语,一齐默默对着乌漆麻黑的池子,谁也没有挪步子的意思。反正此夜无晴,月色甚暗,要说真能月下赏荷,那是骗人的,也不知他们两人到底在看什么。 又过一刻,李郁萧道:“是不是……宫中不在朕的掌握,连皇宫都不在朕的掌握,你们都觉得是意料之中?” 说起火就起火,一二大活人都险些保不住,未免有些挫败吧。 穆庭霜却轻轻笑起来:“陛下,建章宫南北两台经过家父近十年的经营布置,倘若叫陛下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一举夺去,那家父未免废物。” 李郁萧没太想到,很诧异:“此次纵火是你爹干的?”说不通啊。 穆庭霜很快否定他的猜测,说不是。李郁萧无奈,说朕就在说此次纵火,他终于回头觑一眼穆庭霜:“不去瞧瞧雪娘?” “不必,”穆庭霜笃定,“自己放的火倘把自己烧出个三长两短,那是她无用,咎由自取。” ?这一句废物一句无用说的,李郁萧更加差异,头一时跟扭不回去似的:“雪娘放的火?” 是啊。穆庭霜为何这个时候返回洛邑,正是因为他忽然记起,雪娘是振武十年立后,正是立后前一年秋天,为着不想当这个皇后,雪娘在宫中放一把火。傻孩子,竟然想自毁容貌躲避亲事。当然是没毁成,跟这一世一样,是韩琰火中救人,雪娘毫发无伤。 只是没想到这辈子还没入秋就出事,是什么原因呢?竟然提前发生,都不得机会提前拦一拦。 他一时没言语,李郁萧遂又问:“你如何知道?” 我就是知道啊。穆庭霜嘴上道:“太后若想下手,断断等不到今日。我父不在洛邑,且宫中虽然还到处是他的人手,但陛下收服内侍总管等人,便是在他的巢穴散出蛛丝,他若有此计,陛下总会提前听到风声。” 他嘚啵嘚上一堆逻辑,李郁萧却还是没很相信的样子,他便笑一笑:“这些都不必谈,雪娘是臣的胞妹,一处长大,只瞧方才她脸上那副样子,臣哪还有不知道的,”他还是笑,“宫中伺火是大罪,臣代她向陛下请罪。” 李郁萧脖子扭得直要落枕,却动都没动,仿佛他但凡转一下身体就能要他的命一样,却并没有说要治谁的罪的话。 君臣两个又说几句,并冀两州饥荒如何,说是陛下的那笔钱粮总算令春夏平安度过,如今秋稻眼看要成熟,收成尚可,今年之内灾情应当能平息。又说几句呼揭战事,穆庭霜请陛下安心,说并州尚在洛邑之北,是战事第一线,却丝毫不见战事影子,百姓们忙着耕种,县郡府也没有增役民兵,因此说什么呼揭起兵,应当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是大事。 行,李郁萧点点头,不是大事。另一方面他心里却也更凝重,呼揭战事是急时缓……这穆涵都能说得算。 然而此一类种种朝事,今夜他都不愿再多想。 他央一声穆卿:“朕脖子疼。” 穆庭霜插着手不为所动:“那么臣召府中方士,或者遣人往宫中请一请岑太医?” “不要。”李郁萧今晚只想放纵,朝中千头万绪,宫中太后也令他窒息,他……他在穆庭霜处怎么没吃过闭门羹?他当然记得,可阔别这些日子却将那些惨淡的记忆洗得半褪色,今夜哪怕是穆庭霜再骗他一万次,他也不想回宫,想赖在这里。 他缓缓退后一步,有一步就有第二步,窄长的回廊有风鸣过,风鸣人不能躲,他慢慢贴到身后穆庭霜身上,小声道:“睡一觉就好。穆卿,朕要睡你的屋,你要陪朕。” 穆庭霜任他靠着,没有给予一点回应,只道:“秉烛夜谈?陛下,臣刚刚回来,舟车劳顿,恕臣气力不济,不能陪陛下消夜。“ 李郁萧只想捂他的嘴。如此良夜何必多说。又没想发生什么,只是简单地,单纯地,想要枕边是这个人,想在这里好好睡一觉,不必担心醒来身边忽然有个太后派来的陌生人。闭上眼睛直直仰在身后人身上,他恨不得现在就睡过去,看看,怎么,真能撒手不管给朕扔荷花池子里头去么。 唔,那倒也是……是个办法。 穆庭霜刚刚抬起胳膊,想着扶一扶人,几步之外韩琰惊得眼睛不知往哪看才好,正想着不如往外再避一避?嘶怎么还依偎到一处呢—— 这档口陛下忽然身体一歪,也不知道是碰着哪绊着哪,神奇地偏一个角度,扑通一下子,落进池中。
第57章 羲和未息不可避,寒门安在徒相望·四 ??“陛下!”韩琰几步赶过来, 又看一眼一脸空白的穆庭霜,“你……推陛下?” 穆庭霜冲到栏杆边上,心说我哪推了, 我只恨不得紧紧揽在怀里。饶是家中小池明知没多深, 他也悬心得很,眼看陛下扑腾几下几个沉浮, 竟然消失在水面上!穆庭霜没再犹豫,纵身一跃潜进池中。 生前考过国家二级自由泳证的李郁萧深藏功与名。双臂紧紧攀着穆庭霜的脖子,假装昏迷。穆庭霜抱着人上岸,简单与韩琰交代两句,转进堂中, 两个人一身的湿, 往哪也不好坐,穆庭霜叹一口气:“陛下,臣去点火烧水。” 李郁萧不依:“宣义侯府没有下人吗。” “……要不,陛下先下来?”眼瞧陛下是打定主意闹小孩子脾气, 穆庭霜又道, “陛下,宣义侯府有下人,只是陛下, 难道要旁人来给陛下更衣么?” 就陛下从前,连内侍给剥个葡萄都不愿意, 那个德性,穆庭霜觉着多少是有些矜贵, 不愿意不亲近的人接近。 唉, 哪来的这许多毛病。却还能如何,只得惯着。 穆庭霜将人全部清出院子, 凡事亲力亲为,点好热水将陛下引到湢澡室,到头反倒是李郁萧臊得慌,扯着绵软的白帛自己进去。又自己出来,只是周身未着寸缕,只裹着一条白帛。 他也是顽皮,不是想躲?原本没想如何,却偏偏想要看穆庭霜躲又不能躲的样子。躺在穆庭霜惯睡的榻上,久违地,他的心情一派大好。 “陛下,”不一时穆庭霜进来,“臣备一些衣物,陛下看看,可有能入眼的么?” 能能能,李郁萧没客气,捞一套里衣穿上,穆庭霜垂着眼睛侍立在榻边,仿佛一点也不想多看一眼榻上的光景。 可他注定落不着闲,因陛下道:“穆卿懂得按蹻之术么?” 穆庭霜立刻道:“回陛下,臣不懂。” “嗯,”没想到陛下叫这话堵一嘴却没不高兴,坐在榻上居然笑眯眯,“无妨,朕懂。穆卿既然说舟车劳顿,不如朕施一施按蹻术,给穆卿按按?” 。倒也不必……可是劳累是穆庭霜自己说的,他想着怎样推辞一下,刚刚开口称怎敢劳动陛下,袖子却不由分说叫一顿拉扯,连拖带拽也到榻上。 双腿叫另一男子坐着,双股碾在膝盖骨上,穆庭霜很纳闷,从不知道自己一双膝盖竟然如此敏感,陛下一双手,顶多握过几回弓,没想到施展起推拿也很有模有样,力道也不轻。腿上按完又往手臂上摸去。 李郁萧当然很专业,从前练功,学戏可是童子功,寒暑不辍,身上难免磕着碰着有些劳损,都是师兄弟自己按,因此大家都会两手。他想着,这年头出行,首先肯定是大腿很累,骑马么,他好好地给捏完,想一想,提缰也很累胳膊,于是又捏上手臂。 却不知为何,穆庭霜手好似本能地抬一抬,有些躲闪的意思,李郁萧没当回事便去捉,倾身一扑,原本承着他股肉的地儿……就变了。 两个人都是一僵。 李郁萧后知后觉,怎么,眼下这个姿势怎么……有些不可说?穆庭霜则是耐得辛苦,太上清净经不知从头到尾念过第几遍。 “穆卿……”李郁萧重新正经开始捏肩臂,没话找话道,“穆卿何故闭着眼?” “回陛下,”穆庭霜语气平静,“是烛火刺目。” 李郁萧喔一声,抻长胳膊将烛台灭了。 他自以为十分体贴,实际上他这样左右蛄蛹上下蜇磨,真是再不体贴也没有的。穆庭霜翻身推开他,坚持要到外间安置。 叫不轻不重推一把跌在榻上,不知为何李郁萧也没个反应,只是定定坐着发呆。穆庭霜有些意外,唤一声陛下。 陛下没答。 气氛有些僵持,李郁萧是想起穆庭霜离开前,两人也曾这般,一人在榻上一人在一旁,只不过那是在栖兰殿。那一日周遭也不是穆庭霜这处,这处四周是清雅的竹饰挂画,那天是栖兰殿密不透风的绮罗帐子。 忽然很迷茫,香色帐子与幽色竹子一般无二地层层叠叠,无路可寻,正如他们俩。两人这般下去,会如何。能如何。 罢了,想躲就躲吧,天子本就是孤家寡人。不是说好不当真么,记吃不记打。李郁萧挥挥袖子:“嗯?啊,那穆卿早去安歇吧。” 他道一声朕也即刻安睡,说完乖乖躺下,掩上被子闭上眼。 穆庭霜看着,室内烛火叫灭去,枕上的一张脸儿则更显得白,好似能在这夜里莹莹生光。身上越发不能安生,忍不住问:“陛下,臣的这张榻,好睡么?” 陛下嗯一声,好似睡意已经袭来,穆庭霜声量放得更轻,说不准是想叫听见还是不想。他道:“陛下,果真要独自入眠么?” 一室寂静,窗外荷声伶仃作响,穆庭霜以为大约是等不到答案,但他一时不愿离去,只注视着榻上的人。 这时陛下却道:“孤枕确实难眠。不如回去纳一个知心的在身边,”他似乎真的有此计划,“只是现在不行,再过两年吧。” 穆庭霜重复着问:“再过两年?” “嗯。”陛下泛泛应一句。 再过两年,是要等什么呢?有很多种可能,可以是等大事,诸如等内患尽除,等外忧攘平,也可以是等小情,诸如等某个人长大,等某个人……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问题。 一个想,我要等他么,另一个想,他是说等我么。 那么等过两年……倘若仍是如此晦涩没有结果,他还会等么?穆庭霜止不住地疑心,他是不是,正如现在自己这般,在等着此番情热过去。那之后,他就要……纳别人了,是么。那么…… 是该松口气,是罢。穆庭霜又问一次:“陛下果真要独自入眠么。” 陛下声音笑盈盈的:“此夜厌厌,孤枕也是一夜,双宿也是一夜,又有什么分别。穆卿,早去安置吧。” 却换做是穆卿不依。 白梅葡萄,荷风阵阵,倘若这些混着各色气味的梦终归会醒,那么是不是其实偶有放纵也无妨。 李郁萧只感到身边儿一凉一热,是有一人掀开锦被钻进来,又觉着手臂外侧格外热些,那是有一个人的体温偎近,又又觉着小腹上一沉。反应过来之前,他叫抱个满怀。 他的耳边一道声音,既冷又热,说道:“臣不忍见陛下孤枕难眠,愿陪陛下一夜好睡,安眠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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