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此人报上姓名,李郁萧光速变脸,啊,还是要见一见的, 能, 能来栖兰殿,怎么不能来。 来人潇洒一揖:“臣裴玄,拜见陛下。” 御史大夫裴越的嫡孙, 阿荼的救命恩人,李郁萧亲切道:“裴卿供职太学, 只是近来朕似乎不大见你?” “回陛下,”裴玄声音朗朗, “臣去岁入秋前往江南升云学宫游学, 近日才返朝,因不得见。” 离得近看得更清, 这个裴玄,怪不得是洛邑十公子之首,姿仪相当不凡。但是李郁萧并没有因此而分心,古今第一颜控看见这张脸,居然还在用理智思考,他自己都没想到。他在想,去年入秋,那就是刚刚救阿荼回来不久,那时裴玄南下,怕不仅仅是游学,大约还有避祸的成分。 裴玄插着手笑眯眯:“听闻陛下想学琴?” “是啊,”李郁萧问他,“裴卿的琴呢?” 裴玄奇道:“陛下富有四海,宫中名家宝琴不胜枚数,听说有一架紫茸,清音袅袅品相绝佳,陛下既想拜臣学艺,难道吝惜一架琴吗?” 李郁萧笑笑,脸上有些怅惘神色:“紫茸只一人可弹,此人现不在宫中。” 裴玄眼睛一闪:“臣远离洛邑数月,诸多传闻未知可不可信,”略思索,又笑问,“若说学琴,陛下想学哪篇曲子?” 传闻?关于你表哥啊?这兄弟俩李郁萧算是看明白,俩谜语人。他也笑:“就学《素霜》一曲而已。” 裴玄语带玩味:“看来传闻也并非全是谬误……罢了,”他振一振衣袖又一揖,“但凭陛下吩咐。” 李郁萧不知他说罢了是罢什么,想一想,站起身:“学琴不在一日,今日裴卿先陪朕逛逛。” 裴玄领旨,也不多问,跟着圣驾往外走。他不问陛下,陛下却来问他,立在阶上,陛下悄声问:“裴卿为何忽然顺服?” 唔……裴玄暂未答话,只回首看一眼殿门上的牌匾,道:“栖兰殿,陛下改得好名字。” 他转回脸,有些感叹:“传闻是真,他还嘱咐臣唯陛下之命是从。”这个他是谁,君臣都明白,“陛下,臣与外兄一处长大,还从未见过他向谁低头。” 李郁萧怔一怔,心里抓心挠肝想问玄儿啊你表哥还跟你说啥了啊,但最终话说出口却只是:“嗯,穆卿的确傲骨铮铮。” 说罢领着上步辇。 自然了,裴学士没有穆常侍与天子同驾的待遇,老老实实跟着徒步随行。 却没成想,来的地方不是沧池也不是禁苑,甚至也不是鸿都观,陛下说要逛逛,竟然逛到少府阅室。 少府阅室在承明殿东北,未到北台,毗邻宫中藏书的麒麟阁,是兰台令以及尚书令领着手底下人日常上衙办差的地方。裴玄不很明白,此地既无雅景也无雅人,有什么好逛,可是陛下好像兴致很高,转过阅室正殿,见过兰台令,又往两侧偏殿走。 逛完一圈,皇帝脸色有些落下来,问兰台令:“尚书臣属平日在何处行走?” 兰台令先头没接着圣旨忽然接驾,本就摸不着头脑,这一向愈加迷茫,不过还是往侧旁一座小院指路。陛下一点头,叫他自去忙不必跟着,兰台令却哎一声:“陛下使不得,尚书台宫室简陋,庶务粗鄙,恐污圣听,陛下不如还是留步,或者臣陪着陛下往麒麟阁翻一翻新进的佛经?” 李郁萧瞅他:“尚书台替朕保管以往的诏书,爱卿是说朕的诏书写得粗鄙么?” !“臣不敢,臣不敢……” 说着开始支吾,而李郁萧最烦这些个臣子有话不直说,为什么拦着不让看尚书令的办公室?他撇下兰台令喝令不许跟着,自己抬脚就走。 穿过一道廊庑,砖石草木开始变得荒凉,黄药子要使人前去通报,叫李郁萧拦住。一步一步往前走,景象破败,最后到一座窄小的宫门前,李郁萧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宫里竟然还有这么简陋的地方? 恰此时,几人头顶阙楼栏杆的朱漆恰好剥落一片,正正砸在裴玄脑袋上。 他砸得发懵,袖子也不摇了孔雀尾巴也不翘了,错愕道:“……这地方真能住人?” 黄药子指挥内侍为裴学士整理仪容,李郁萧看着他额头红红白白的印子想笑。又笑不出来。叹口气道:“能,这里住的不是旁人,正是与裴卿同朝为官之人。” 他率先进去,里头的庭院虽然整洁,然而窗棂门扉的雕木腐朽破败,陈设也无金银玉器,光秃秃的行廊和影壁,就连一道门的座屏都不是宫中常见的丝绣,像是竹子编的,看上起很像李郁萧小时候家里的凉席。 李郁萧还行,穆庭霜略提过沈决从前手底下的人清苦,李郁萧多少有些心理准备,裴玄就不行了,也顾不上额上的划痕,四处张望说不出话。 远远儿听见院中有人,一道声音气鼓鼓:“汝老哥年秩涨到两百,怎还如此赖账!说定的一局三钱呢?” 另一道声音施施然:“这局棋开局我优,中段我一路杀伐,尾局我一着不慎叫你钻空子,整盘棋怎么说我也算赢得三之其二,为何要予你三钱?” ……一道座屏之隔,李郁萧和裴玄面面相觑。李郁萧是没见过这么赖皮的朝臣,数学谁教的,教挺好下次不许教了,裴玄是没见过这么穷酸的同僚,一年只两百?他家里母亲月末走账,银钱都是几百贯码在漆盘里,一盘一盘往外端,怎么……怎么朝中还有同僚为着几枚钱争得脸红脖子粗? 李郁萧此时给一个眼色,裴玄知机,率先绕过座屏:“尔等在做什么?尚书台不办差,大白天就开始赌棋?” 院中一静,先前耍赖皮的汝老哥道:“你是何人?” 裴玄先是脑袋无辜遭殃,而后见到不熟悉的场景,而人见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总是无端心里慌乱,他粗声粗气道:“我乃辟雍宫学士裴玄。” 这名字洛邑谁人不知,就算他的名没听过,他爷爷的名也肯定听过。 可汝老哥听起来一点没慌:“见过裴学士。敢问裴学士,辟雍宫的学士们平日不耍棋戏么?” 裴玄一时没答,他又问:“辟雍宫是能面圣的地方,等闲赏赐盈门,想必出手大方。下官再问裴学士,辟雍宫一局棋彩头几何?” 屏风外李郁萧也很想知道,他想起穆庭霜曾评价裴玄“性子跳脱”,如今看来,尚书台这个汝老哥只有更跳。只听裴玄报一个数,汝老哥三说两不说,稀里糊涂把裴玄骗上棋案。 然后不由分说开始教裴玄做人,接连赢三把,又要按照裴玄说的“辟雍宫惯例”收彩头,这还没完,尚书台几个人联手,话里话外把裴玄挤兑得,裤子都找不着了。李郁萧叹为观止,跳跳虎坐飞机跳上天啊,他清清嗓子从屏风后头现身。 与裴玄分坐棋案两侧的男子四十上下,形骸不羁,连冠都没戴,发上只一根木簪,坐也不是规规矩矩的坐姿,而是一只腿曲起踩在石凳边儿上,李郁萧心里乐呵,这个坐姿真是新鲜,好像孙猴子,黄渤老师演的那个。 这只“孙猴子”瞧见李郁萧,活像被如来佛祖揪住猴尾巴,愣住没吭气,李郁萧要笑出声:“汝卿挺能说会道?” 裴玄再没有在栖兰殿神气活现的影子,萎靡不振地道一声陛下,院中其余几名朝臣连忙拜倒在地,“汝老哥”才如梦初醒,拜道:“臣汝文弼拜见陛下。” 李郁萧叫起,行至棋案前看一看,啧啧两声,忽然兴致勃勃道:“朕与汝卿下一局?” 他这样踌躇满志胜券在握,一副朕赢定了的架势,汝文弼只得称诺,裴玄也精神一振,想着总算能杀一杀尚书台诸人的气焰。 接着就发现,陛下,您是哪里来的底气,裴玄纳闷,穆庭霜教过陛下下棋么?穆庭霜棋艺卓绝,怎么没抽空教教? 这头汝文弼也是瑟瑟,他很快发现陛下的棋艺跟声势不成正比,可他再不羁,他面対天子还是要羁一羁的,因此陛下棋艺再差他也不敢赢得太干脆,只好陪着苟。 两刻钟下来,汝文弼的脑门子也不亮了,腿也不跷了,无精打采趴窝似的,最后终于挨不下去,抻着脑袋试探地问:“陛下……陛下棋艺高超,臣认输行么?” 李郁萧一挥袖子:“好。只是,”他冲汝文弼摊开掌心,“栖兰殿的彩头比辟雍宫更贵,汝卿,拿来吧。” 汝文弼吓得一哆嗦,立即改口:“陛下纵然棋艺高超,臣也不差,如此下去胜负未分,不如和棋。” 李郁萧很好奇:“汝卿如此想要彩头,到底要花在哪些地方?” 汝文弼也看出来,陛下没责怪他的意思,人也不严肃,因恢复几分不修边幅的神貌,恹恹地往四周一指:“回禀陛下,臣想修窗子,想买新墨,还想多支几卷丝帛。” “行,”李郁萧大手一挥,“还有呢。” “还有,”汝文弼觑一觑他神色,大着胆子补充道,“臣家中十余口人,两百的俸禄实在捉襟见肘。” 李郁萧心底叹息一声,也答应下来,不仅尚书令,尚书台上下都给抬品秩。 又聊几句,不痛不痒,终归是随侍的宫人一大堆人多眼杂,旁的不好细问,李郁萧带着人告辞。 出得阅室,李郁萧问裴玄:“官人九品,裴卿当年入仕,大中正给你评的哪一品?” 裴玄未料这一问,不过还是答道:“回禀陛下,臣是上上品入仕。” “嗯,”李郁萧又问,“那你可知为何尚书台穷困至此。” “臣不知。” “官人九品,下三品不得为官。有些出身寒门士子品学实在过人,给评个下三品不能服众,因此只得定在五、六等,即是朝中说的浊品。” 上三品,上上、上中、上下,为“清品”、“清流”,出身自不凡,浊品呢,不仅地位卑下事务冗繁,升迁渠道也时常阻闭。那么这些世家门阀看不起的寒门学子,不愿与之为伍的“浊官”,录进朝中以后都给打发到哪呢? 尚书台。 因此他们蜗居在阅室一隅,因此他们的院落凋败破旧。汝文弼之前的老上司沈决,如今是眼看要位临九卿,可他已经是六旬的高龄,若没有穆庭霜的一番运作,恐怕这擢升还要等。 时辰差不多,李郁萧让裴玄跪安,临行前道:“今日论棋,明日裴卿或可再去与汝文弼论诗,论史,论经,看一看与你们辟雍宫的清贵学士相比,尚书台的人究竟差在哪。” 其实不差在哪,学识只有更精深,可是呢,穆庭霜笔记里一句话直切要害,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家。 裴玄也是深思,李郁萧见状又笑道:“记得带够彩头。” ----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说寒门,最早的寒门也是有门第的人,并不是指平头老百姓。比如汝文弼,设定他祖上是周平王幼子封在汝川的。九品中正制度里面的寒门,是指一些落魄贵族、世家的子弟,平民家里的孩子根本没机会入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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