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郁萧叫他起来:“怎能责怪你呢,是朕无能。朕有愧祖宗,自己锦衣鼎食,奢靡巨费,此消彼长,内府的钱粮都叫朕享用,朕的宫人们却要节衣缩食,如今还要被裁出宫去,唉。” 少府卿还待请罪,穆涵却似笑非笑地打断:“陛下待如何?” 到这份上,过场已经唱完,角儿要亮相开嗓,李郁萧大喇喇地开口:“朕要给这批宫人发放一笔银钱,不必多,一人两百石即可。” 少府卿脱口而出:“不妥——” 谭诩手一插:“陛下圣明!” 李郁萧抬一抬手叫他免礼,转头问少府卿:“有何不妥?名簿朕已经瞧过,多是中末等的宫人,平均一年有两百石的俸秩,只有爱卿的十之其一数。不过补上她们一年的口粮,这也不行吗?” 少府卿眼风遮遮掩掩往左首第一席穆涵身上飘去:“这、这……臣……”他找回思路,“陛下既瞧过账目,也知内府统共就十万石存粮,这批宫女一共五百人,倘若一人放出去两百石,这一下子就会将内府掏空!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李郁萧闲闲道:“都俭省到凤皇殿的花草上了,还有什么使不得。” 他语气淡淡,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不过殿中有一人是放在心上的,谭诩对少府卿怒目而视:“早听闻凤皇殿宫人裁撤,连花草也无钱修整,直到今日!下官方才瞧见殿前还是光秃秃一片。少府大人,少府的存粮既不供给陛下花费,也不贴补宫人,那么少府攒着这么些钱粮,尔等究竟要施用到何处!” 谭大人打蛇专打七寸,言语间直指少府卿吞污藏私。 “祭酒大人!”少府卿张口结舌,估计原以为不过上交名簿走个过场,哪里知道是兴师问罪的局!他也不在自己坐席跪了,慌忙行到殿中央跪下,“祭酒大人冤枉啊,陛下!陛下明鉴,这、这……” “这少府的存粮,自然是要留备不时之需,”穆涵开口,“陛下,今年入秋以来四境雨水颇多,倘若一直如此丰沛,来年便有水患之虞,如若凤皇殿或因涝塌方,需要修葺,可少府的钱粮又已经告罄……陛下,试问届时该如何应对?” 倒没直接否决,想是最近风评不大好,先头诸侯子爵降份例的事大家伙还记恨着,因此穆涵没有出头拿主意。但他那个冠冕堂皇的样子,李郁萧真想回一句,那不然朕上穆相你家去住好了呀。 嗯,也不是不行,到时就住穆庭霜的院子。 他捞回自己没边儿的神思,深沉一叹:“安得广厦千万间,倘若果真如此,这凤皇殿朕不住也罢。朕的宫人出宫即是居无定所、忍饥挨饿,那么朕又有何脸面安然自处。宫人尚且不能照拂,况天下百姓乎?” 看样子,谭诩几乎要热泪盈眶,他也行至殿中,三拜呼万岁:“老臣愿出一年的俸秩,助陛下安置宫人,全陛下之仁心!” 嗯,老大人您一心为民其心可嘉,但是,不能光咱们出钱啊,李郁萧正想将话头往少府卿身上引一引,没想到谭诩率先动作,他拉住一旁的少府卿道:“少府大人,下官只有六百石,少府大人一年可有两千石,是下官三倍有余,如今陛下施仁政,少府大人可不能袖手旁观。” “!这、这……” 少府卿跪在下面阿巴阿巴,李郁萧稳坐上首诶嘿诶嘿。上道啊谭祭酒!一步将军,李郁萧瞧着少府卿脸色整个开始泛绿,就痛快,不让动少府的钱,那你就得出钱,选吧哥们。 谭诩又挤兑少府卿几句,少府卿脸上愈发地见绿,李郁萧一心二用,一面听着这头谭祭酒单方面全方位KO,一面想留个心,观察一下穆涵的动静。 !可是!李郁萧目光刚瞟过去就吓得一激灵!穆涵也恰恰正在看他!那种阴沉,那种探究,好似被毒蛇盯上! 李郁萧心头一慌,立刻告诉自己别慌,稳住,他改换一副困惑神情,眨巴眨巴眼睛,抽一个空挡插嘴道:“怎就要连累谭师和少府卿出钱呢?丞相,是否一人两百之数实在过多?” 君臣两个对视,李郁萧努力做出一副对多少多少石粮食毫无概念的样子,眼巴巴地道:“洛邑寻常人家,一年要吃多少石粮食?” 穆涵揖一揖,刚想作答,李郁萧又一挥手:“罢了,”他似乎是不经意间带出一点不耐烦,“总之就是要使得离宫的宫人有所养,不要生出民怨,这就行了。具体每人放多少,众爱卿算一算大致数目定下罢了。” 少府卿不意他口风松得这样快,一时没转得过来,李郁萧便催促:“快些定下,谭师还要与朕讲《卫风》呢。” 《卫风》乃《诗》其中一部,载有《淇奥》、《有狐》、《木瓜》等诗篇,多是谈情说爱的风月之类。李郁萧记挂着要读书,但是要读一些这种有的没的,谭诩立刻瞪眼,而穆涵则肉眼可见地眉头一展。 李郁萧攥紧的手心也一展,方才他言语间装作不知柴米油盐贵几何,突出一个不食人间烟火,又说要读歪诗,看来总算将穆涵的疑虑打消一些。 接着便是几人商定具体数目。两百说是太多,但是如若算得太少,少府卿真怕陛下听信谭诩这个老东西的谗言,一听,嗐,这数目,不就少府卿你几年的俸秩嘛,不如你掏吧,于是他提出一人一百这个数目,忐忑地向陛下请旨。 陛下么……很满意。 本来一人两百就是漫天要价,两百石粮食相当于四千来斤,能养活十好几口人,李郁萧提两百就是等着你少府卿坐地还钱,因此一人一百就一百,他挥挥手,叫少府卿按着名簿去发钱发粮。 穆涵也告辞,看样子是有话要对少府卿吩咐,踩着少府卿的脚后跟出去,殿中便剩下李郁萧和谭诩。 谭诩吹着胡子,大肚子似乎都气得更加鼓出来一些,粗声粗气道:“陛下不弃,既称呼臣一声谭师,臣有一句话便要如实劝谏。陛下即便喜爱《诗》,也应多读一读其中讲民生和周礼的篇目,不应沉溺淫词艳曲。” 李郁萧眼睛眨也不眨,说那谭师请回吧。 谭诩不给官阶高于他的少府卿脸面,看样子也不很给陛下脸面,当即起身就要起身告辞,十分无礼。李郁萧也不拦着,直到他身影即将在殿门口消失,李郁萧才站起来大声道:“是朕的过错,不该目无尊长,谭师等等,朕亲自送谭师回辟雍宫!” 说着追出去,一力要赔礼,十分后悔的模样,特意吩咐谭祭酒与朕同车,谭诩不知他为何忽然变脸,只得应许。 去辟雍宫路上,借着车轮和马蹄的喧声,君臣两人长谈一番。 …… 李郁萧所料不错,三日之后九月二十,御府令领着宫人给他穿戴齐整,他出得寝殿一眼便瞧见等待圣驾的穆庭霜。他着一身紫府天仙洞衣,大襟宽袖,内袍外纱,袍子图案绣的是郁罗箫台,玉山上京,一片云恰恰缀在手边袖口。 妙啊,这两朵云。李郁萧一叹。 穆庭霜礼仪姿态无可挑剔,不动时全身凝定恰如云收雾止,李郁萧出来他长揖拜地,两袖震动间仿佛清风拂云。他复又起身立得笔直,插着手,白云便又落在他的襟子上。道家讲清静无为,无欲无求,穆庭霜袍子上的玉京瑶台也绣得仙气缥缈,丝毫不沾凡俗,可李郁萧偏生从他身上瞧出一种尘嚣,又从他那张冰冷素白的脸上……瞧出一点颜色。 这种嚣声难以匿迹,这点颜色足以摄人,李郁萧醺然耳热,心想这是不是,是不是就是唱词里写的。随身在、有一襟风月,两袖云烟。 一直上到牛车里头,李郁萧还晕晕乎乎。 内侍上来询问:“陛下,今日天儿阴沈沈的,只怕降下雨来,太医令来请旨,是否备些防寒祛湿的药物?” “嗯?”李郁萧回过神,说叫瞧着办,又道,“今日穆常侍不驾车,宣他来——” 今天出行李郁萧听从广微的建议,坐的是牛车,循的是太上老君坐牛车隐遁的例子,因此不是穆庭霜掌缰,他便想叫穆庭霜过来陪他,可……内侍候得片刻,陛下却一言未发,因询问道:“陛下?宣穆常侍来?” 李郁萧却道:“不必了,启程吧。” 他这个反悔,不是普通的反悔,而是非常郑重的反悔。郑重地决定不能见天叫穆庭霜陪着。他一直知道穆庭霜长得就得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长得好看多看看就完了,可如今又知道了穆庭霜和穆涵不和,也许是真心在帮自己,这……怎么回事,一时间怎么长得更顺眼了呢。 这可不是一件好事,李郁萧决定先不要一直瞧见穆庭霜比较好,本来脑子就不够用,要是人还在他眼前一直晃,那他干脆脑子捐了吧,反正也没用。 ----
第21章 情沈抑而不达 龙泉观规格布局上和宫里鸿都观大差不差。进来是牌楼山门,灵宫殿、玉皇殿叫窝风桥连着作为前殿,正殿是邱祖殿,后头是三清阁和戒台,东西两侧还有一遛的祠堂斋堂、慈航殿、元君殿等等配殿,占地极大,气派非常。 李郁萧就纳闷,你说宫里已经有一座鸿都观,邙山顶上又有三清宫,干什么又要在皇宫之侧再建一座这么大的龙泉观呢?有钱建道观,没钱给咱们种花儿,是吧。 呵。狗。 陛下从牛车下来,脸色有些不好。 广微极其有眼色:“陛下不如先往正殿歇息?” 一旁穆庭霜适时插话:“正是。只是道家清净地,陛下,不如陛下跟随真人前往,臣领着仪仗候在观外。” 不带穆庭霜?李郁萧想一想,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这是说要轻车简从,等下才好四处探一探,不然人多眼杂不方便,不是不能带穆庭霜,而是随侍的一堆内侍和羽林卫不能带。 他似模似样地下令:“穆卿所言极是。既如此,穆卿还是随侍,其余人等么,便叫羽林卫在山门外驻扎,内侍也在前殿候着,不得四处走动,以免打搅道祖清净。” 这是给他的地盘长威风呢,广微很满意,因此也没有提出异议,于是最后进龙泉观的只有寥寥几人。 陛下诚心参道,广微与有荣焉,一路走一路讲一讲各个殿宇供奉的道家神仙,很是殷勤。但他谈吐得宜进退有度,殷勤却不显得谄媚,学识也渊博,不只是道学,旁的诗书也很通,讲起典故传说旁征博引妙趣横生。李郁萧心想,据闻中州有上百座道观,修道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八千个人里头却只有一个人承袭天师之号,封在建章,广微,不愧是能做鸿都观观主的人。 午食设在邱祖殿后头的东客堂,先依着道家规矩祭过神、人、鬼,然后开始吃斋食。李郁萧吃一口差点没给吐出来,这啥,难吃坐飞机,难吃上天了,他又不能不吃,不然显得心不诚,只能装作很虔诚很享受的样子闭着眼睛往肚里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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