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穆庭霜淡声笑道:“陛下想效仿魏文侯么。” “不会,”李郁萧轻声款款,“魏文侯虽然初拜乐羊为将军,后来乐羊攻下中山国,魏文侯又因为他功高而心生忌惮,如此反复无常忌惮功臣,朕不是那样的人。” “好,”穆庭霜回首一笑,“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他这一笑直笑得李郁萧一顿迷糊,一时又觉得他想闹到哪一步也不很重要了。不不还是重要的。琢磨着这些,他稳稳当当坐着穆庭霜驾的车,君臣两个走闾阖门进宫,回到凤皇殿。 到得殿外阶上,李郁萧肃着一张脸冲贴身内侍吩咐:“朕要与穆常侍温书,你带人出来候着,等闲不必进来打搅。”这些远得没边儿的事先不提,眼下还有更为紧迫的事。 内侍称诺,躬身离开,穆庭霜踏在阶上,看一眼这内侍的背影,再看一眼阶旁光秃秃的园圃,叹道:“陛下,人既已裁出去,少府想必不再捉襟见肘,陛下只管吩咐他们重新修整凤皇殿园圃罢了。” 李郁萧随意道:“再说吧。”多秃几天,叫阖宫都看看,是怎么欺负人的。 “陛下长进了。”穆庭霜声音里多出一些笑意。 李郁萧停下脚步,转过头去也是笑:“哪里长进?” “沉得住气,”穆庭霜在低几级的阶上,因此仰头看他,“花草也不急着栽,人也不急着裁,臣心甚慰。” 仰着头看人,无端带出一丝仰慕夸赞的意味道,李郁萧得意一笑,冲着方才那名内侍的方向眨眨眼:“穆卿替朕操心,朕也得替穆卿操心,一人儿不改地照搬穆卿给的名簿,回头叫人察觉可不好。你做朕的智囊,这事啊,可得捂严实喽。” 少年天子,立在玉阶上回首一笑,三分狡黠七分灵秀,顾盼间神采奕奕。穆庭霜一时忡愣,节气本已经入冬,天地间一派苍茫寥寞,他却无端想起初春上林苑的嫩柳枝子。欢快又鲜嫩,叫轻寒轻暖的东风一吹,蜷曲的嫩叶攀上游人的鬓,肆无忌惮又浑然不觉。 确实浑然未觉,李郁萧眉飞色舞一番,回过身去率先进殿,到得御案前,他却没像他自己说的那般跟穆卿一道温书,而是从一旁清供格架上取出一只漆盘递过去。 这漆盘一尺见方,里头满满当当盛着丝帛,穆庭霜瞧一瞧,原来是少府卿呈上来的今年的账册。 能看懂么?这小皇帝,这是穆庭霜第一个念头。随即他想应当是不能,少府的账采的是三柱结算法,寻常人轻易看不懂,那这么递过来,这是叫他讲解?他心底一叹,自从上回他给小皇帝诵过一篇《小戴礼记》,小皇帝时常一到要读书的时候就央他念来,一来二去简直要成惯例,如今更好,不仅要念书,还要讲账。 他自觉无奈,可他嘴上却不自觉挂上一丝儿笑,正要开讲,却听李郁萧道:“这是月前少府卿哭穷的时候朕要来的账,已经看完了。” 穆庭霜一愣,看完了?木漆托盘里头堆得小山丘也似,这才几日,看……完了?穆庭霜有些迟疑:“少府卿为陛下讲解的么?” 李郁萧轻轻笑一笑,有些嘲讽的意思:“能么,他递来这么几卷东西已是老大不情愿,还给朕讲呢?不得给朕带坑里。”他微微倾身,神秘道,“其实具体数目倒在其次,是真是假还俩说,朕看的其实是数目以外的东西。” 穆庭霜一怔,随即拊一拊掌:“请陛下为臣解惑,既不看数目,陛下看的是什么?” “穆卿,”李郁萧却没答,而是抽做好标记的一卷丝帛反问,“你说农事赋税,包括盐铁,都是大司农管辖,少府究竟管的是什么?” 朝廷职责政务穆庭霜很熟,答道:“少府掌山泽之利,辖中州四境盛产薪矿或适宜渔牧的山川水域,凡渔采畜牧之税,都应在少府账上。另宗庙陵寝、宫室礼室周遭一定范围之内的土地也归少府管辖。” “正是啊穆卿!”李郁萧眼睛一闪一闪放着光,“此话一点也不错,这些地皮上无论是放租的肆宅还是养佃户的农庄,所有进项都该归少府吧?可这账上却并非如此。” 他翻开手上的丝帛递过去,穆庭霜接过,却见上头一笔一款的进项分明,朱出墨入,墨批的数目并没有一味亏损,反而有欠有丰,算来也符合年景,穆庭霜思索道:“恕臣愚钝,这数目仿佛看不出什么端倪?” “哎呀,朕说了嘛,数目可以编的嘛,”李郁萧扯过他手里丝帛,手指点在末尾几列字,“只要是人在管账,那会计簿书出现个把丢失、错讹,凭证印鉴有些伪造、更改,仓储保管发生一些通盗、失窃,这都无可避免,因此附在每卷账目末尾的,就是今年少府各类犯奸作科或失职失察官员的惩处。” 穆庭霜不再看丝帛,改成看他。 实在不意他竟然能想到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放心思,穆庭霜半是赞叹半是询问地道:“敢问陛下,今年惩处的官员何处有纰漏?” “便是这几处地方,”李郁萧又翻出几只丝帛,上头都有他标好的记号,“管理这些区域上赋税的官吏,受惩处的人数和品秩都不对。人太少,级别太低,有的根本不掌门钥,却叫安一个私纵盗匪的罪名,他又没钥匙,私纵,能往哪私纵?是何道理?” 穆庭霜很捧场:“是啊,是何道理?” 李郁萧讲出自己的结论:“这些地皮上收的税钱,根本没到少府。数目是假的,惩办的官吏是假的,这些地方的账根本没过少府卿的手。” 皇室下辖的园林田宅,收入却没进皇帝私库,就好像自家后花园种出来的菜不知道被哪个缺德邻居偷走一样,李郁萧发现的时候就俩字,火大。但是火完了就完了,本来这个国家就不归他管,他就说不上话,区区几百户的赁钱佃租,他计较什么?计较也是白计较。 可是李郁萧就是想计较,至少想知道这些钱流向哪里,为什么选这几处地方,背后都有些什么人。 恰此时穆庭霜问:“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郁萧语气一沉:“暂先按兵不动,想个法子弄清这些都是什么地方。” 说完他就沉默,想个法子,说得轻巧,想什么法子?却听穆庭霜道:“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陛下,最好的法子,即是陛下亲自去瞧一瞧。” 其实账目如何,他不是没法子查,可……且叫多去看一看,长长见识,不能耽误小皇帝这份聪慧。 李郁萧心中一动,随即浑身血液都热起来:“这些地方可都在宫外,”穿来这么久,除却上太学辟雍宫之外还没出过皇宫,“亲自去瞧,不大合规矩吧?” 穆庭霜手指落在方才他的点过的一处:“此地正在北宫以北,城外邙山脚下,附近还有陛下先前说的圜丘,陛下若说要提早去瞧一瞧至日祭礼的筹备,也没什么不合规矩。” 李郁萧眼睛亮起来,这不瞌睡有人给递枕头么!他吸着气儿问:“果真?”又眼巴巴地道,“穆卿陪朕去么?” “嗯,”穆庭霜注视着他,似乎叫他眼底里迸出来的欢喜溅着,面上也显出一丝儿笑,不过又道,“只是陛下还须另一人陪侍。” 李郁萧问他是谁,他道:“广微散人。圜丘东南正有一座道观刚刚落成,陛下若是赏脸亲自去拜一拜太白帝子,想必广微散人是愿意带路的。” 圜丘东南,李郁萧眼睛只有更亮,哎呀,税钱收不上来的地儿,确切地址可就在圜丘东南!他立刻召来广微,所幸最近他为着圆场经常跑鸿都观,倒是不突兀,三两句就聊到北边刚刚建成的龙泉观,李郁萧就说想去逛逛,定下三日之期,广微称诺领旨,下去预备。 李郁萧瞧一瞧他身后飘飘荡荡的法衣道袍,口中叹道:“到时朕也整一身道袍,穆卿,你也穿上吧?” 穆庭霜应下,又道:“陛下倒真心笃奉道学。” 嗐,李郁萧有些不自在,笃奉什么,他就是想看穆庭霜穿一穿那个袍子,肯定好看。 ---- 乐羊食子,真事,详见《英雄的权谋学》魏文侯章。
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韩非子·说林上》
第20章 合欢依暝卷,葡萄向日鲜·五 还没等到李郁萧出宫逛道观,宫人放出宫的事先有了眉目,这天过午,内侍来报,说少府卿求见。 少府卿是带着拟好的名簿来复命,李郁萧假意说要问一问丞相的意思,派人去传穆涵。这事满打满算不过花上片刻的功夫,因又说业精于勤荒于嬉,晚些时候要在凤皇殿听经筵,又叫人去请谭祭酒进宫候着。 因此呢,真正论起这事,在场的臣子有三人,分别是丞相、太学博士祭酒、和少府卿。 李郁萧装模作样,吩咐将名簿呈给穆相,穆相接过开始翻看。李郁萧冷眼看着,呵,装得怪像,这份名簿没有提前过过穆涵的手,那是不可能的。 演戏这项上咱们可不能输,李郁萧一心一意坐在龙座上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少府卿率先开口询问:“陛下何故忧愁?此番这批宫女遣出去,可俭省一大笔钱粮,一缓内帑枯竭之急,陛下还有何忧愁之事呢?”他言语轻快,很有些沾沾自喜。 大约是以为能吞下这笔钱呢,李郁萧恍若未觉地叹口气:“朕在忧虑这些宫人往后的出路,未知她们离宫之后能不能衣食富足。” “陛下多虑,”穆涵目光根本没从名簿上移开,只随口道,“宫人出宫事宜自有少府管掾,陛下贵为天子,当胸怀天下,兼济苍生,不可在内府小事上劳心费力,浪费心思。” 李郁萧心里翻个白眼,咋地,这些宫女儿就不算苍生嘛?他还没开口,一旁谭诩截口道:“穆大人此言差矣。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陛下往后亲政,便是应当着眼于微,见微而知著,这是明君之象。” 听见什么“陛下往后亲政”,犹盯着名簿的穆涵攸地定住,脸色一顿。 李郁萧一直在暗暗注意穆涵,一丁点的微表情也没逃过他的眼睛,即知谭诩这话大约正正戳在穆涵痛处,哈哈哈。 他面上分毫不露:“谭师的夸赞朕当不得,丞相说的是,不该在小事上费心,只是朕近日观少府卿呈上来的账,有些感想,因有一叹。” 穆涵从名簿上抬起眼,施舍给陛下两分目光:“少府的账,陛下有何感慨?” “朕感叹朕无能啊,”李郁萧真心实意地叹气,“史书上记载,圣祖时一年四境可收上四千万石的存粮,到得朕手里,内府却只余下十万石。朕有辱祖宗基业啊。” 十万石这个数目一眼假,须知单丞相一职每年俸秩就要一万石,虽说这个钱不从内府走,单内府存粮一共才十万?骗鬼呢。李郁萧却不戳破,只在那一个劲长吁短叹,少府卿瞧一瞧,收起一派松快的喜气,跪下口称有罪,说臣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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