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姝嗓音冰冷。她的身体多少受到了红火蚁的影响,说话时的音调平淡而少有起伏,像是机器在张口叙述。 从她冷漠的眼中,甚至看不出一丝遭到背叛后的愤怒。 蚂蚁很少能拥有如此复杂的情感。 “被扔进虫堆里的那一瞬间,我就被虫子淹没了。我能感觉到,它们在一瞬间钻进了我的体内,啃食我的肉/躯。那时,我以为我的生命已经到达了尽头。它们爬入我的内脏,导致我器官破裂,不停流血……”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诡异地停顿了一下,仿佛只有说到生死攸关的片段,才能唤醒她心中深层的情绪。 白袖冷静道:“可是你没有。” “对。”文姝将耳旁的白发挽了挽,说,“当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那个洞穴里。我环顾四周,发现我的同伴都变成了一具具的白骨,只有我。” 文姝说:“我变成了一只……奇怪的虫子。我变种了,可我和其他的变种人不一样。我没有完全的人体,也不会完全变成虫子。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和其他的蚂蚁们颜色也不相同。” “很快,那些负责照顾虫卵的红色蚂蚁回来了。它们看到了我,我本以为它们会暴怒地将我吃掉,因为我毁掉了它们的卵。可它们却给我带来了食物和水,像是仆人那样伺候我。我能感觉得到,它们对我的服从。” “因为它们把你当成了未来的蚁后。”谢松原转着一只从桌上捻起来的笔,和她确认道,“你知道自己是什么蚁种,对吧?” “我知道 。”文姝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但是这一批繁殖蚁卵里,最终只活了我一个。我醒来后看见自己的模样,一度以为那些被吃掉的同伴也会像我一般复活,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最后,这个蚂蚁窝里,也只剩我一只新生蚁。” “哦,也许,易覃也算是一个吧,不过他也死了。” 谢松原道:“你先前的兽形,还存在吗?我听说你之前是一条海蛇。” 文姝想了想,摇头:“不在了。从我变成这个样子开始,我就发现我完全改变不回蛇的形态了。” 白袖在旁边微微蹙起了眉,不知道在想什么。等文姝说完,才又问:“你觉得,你的身体还是你自己的吗?” 文姝这回沉默的时间长了些:“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其实这段时间,我也一直在思考。我的身体内部,明显出现了两道声音,两种理念。” “一道声音是属于我自己的,我觉得我喜欢阳光,想要住在属于人类的房子里,想吃人类的食物。所以哪怕我在蚁巢里当‘伪后’的那段时间里,我有时还会忍不住想去防空洞里带着。” 她叹息一声:“有灯光,有墙壁,甚至还有简易的行军床铺。感觉像是回到了人类社会。” 谢松原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下大厅里的灯……是你开的?” “是。”文姝做出了个耸肩的动作。 “我开了灯,发现真的有灯光,就想看看能不能在防空洞里给自己腾出一个卧室。可是后来发现,里面到处都是鸠占鹊巢的厉害生物。最后,我没有办法,就叫手下的工蚁把行军床搬到洞穴里了。” “对了,我刚说到哪了?另一道声音。另一道声音在不断提醒着我,我是蚂蚁,我迟早要回到地下。我更喜欢住在土里,和自己的族群在一起生活,接受它们的上供,然后像它们期待的那样,和雄蚁结/合,产卵,为种族繁/衍后代。” “你说的没错,白长官,现在的我还偏向于人类,但我的确说不准,日后的我会转变成什么心态。所以,在帮助任教授解决完近期的事情后,我会先带着我的臣民们回到地下。” 旧蚁穴已经完全被压塌了,蚂蚁们必须尽快开拓新住处。文姝最近虽然都住在房子里,但她的那些红火蚁臣民们已在四处选址,准备挖掘并构筑它们的全新王国。 到时候,文姝可能就要跟着它们一起离开。 但无论如何,文姝在离开办公室前表示,自己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像易覃一样,要和蚂蚁交/配。 目前来讲,她对雄性生物这种东西相当厌倦。 “这一点,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担心。”谢松原从椅子上仰起头来看她,“有一种自然现象,叫做‘孤雌生/殖’。” …… 文姝走后,谢松原向任天梁要来一张纸,随手在上边写写画画。 “文姝和易覃一样,都是在被繁殖蚁幼虫入侵身体的情况下发生了‘二次变种’,然后,他们的第一层兽种基因,就这样完全消失了。这个过程就像是抢占地盘一样,一块领地上,注定只能有一个‘霸主’。” 谢松原在纸上画了个圈,自然而然地朝房间内的另外二人投去目光:“很神奇。白长官,任教授,你们之前遇见过这种情况吗?” 作为这个世界的外来者,谢松原下意识地更倾向于听从他们二人的意见。 尽管从这两人脸上沉思的表情来看,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过了几秒,任天梁缓慢地摇摇头:“前所未见。不过我见过的变种人不多,也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我之前也没见过。” 白袖一路从他所在的城市跋涉过来,路上见过的强大生物和变种人都要比任天梁多得多。但这样的事情,明显也在他的盲区。 谢松原不怎么意外:“文姝之前就一直待在易覃身边,应该知道不少事。我看他们两个人的反应,也都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说着,他握着笔的手稍顿了顿:“虽然我不理解这其中的原理,但如果光看易覃和文姝的外表,同样都是遭遇了繁殖蚁幼虫的‘污染’,发生了二次变种,文姝的进化形态就要比易覃完整得多。” “易覃的形态更像是……变种失败。”白袖仿佛是心有灵犀,接过他的话说。 “如果不是变种失败,易覃不会那么急切地想要通过和蚁后交/合,来完成他的这一次变异。一次性二次变种成功的文姝,完全不需要多做任何事,也不会出现那种……身体被虫子咬空的迹象。” 谢松原道:“还有那些明明也被虫子杀死,最后却没有二次变种的人。这三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 办公室内一时沉默下来,每个人都若有所思。他们之前给任天梁描述过易覃的变异形态,因此他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也能想象出大概情况。 任天梁静默了片刻,说:“你们的话,又让我想起了当末世刚刚来临,城市内的网络信号还没有中断时,网上那些关于变异的猜测。” “很多人都说,是四个月前那场从天而降的流星雨,引发了这次末世的降临。有的人觉得这是一种进化,天外的流星雨裹挟着新型基因——它们给我们带来了灾难,引发了星球上的生物暴动,但也让人类更能适应末世后的极寒或者极炎环境,使人们化身成兽类,躲过这次浩劫。” “也有人认为,这场流星雨只不过是一个引子,把我们体内的远古生物基因都激发了出来。但这种说法很快就被其他人给否定了,因为太过荒谬。照这种说法,难道人类的祖先里有蛇、有蜘蛛、有蚂蚁?” “所以最终的话题还是回到了第一种猜测上。只不过,天外的流星雨带来的不是礼物,而是‘污染源’。在彻底断网前,我看见网上的科学家管这个叫做——” “基因污染。”谢松原下意识地接道。 “这些所谓的变种人的基因,就像是从外界投放在人类身上的‘寄生虫’,一具躯壳上,通常只能容纳一种外来‘殖民者’。所以当地下的强大生物试图驱赶人类体内已有的变种基因时,就会出现几种不同的情况。” “比如像文姝那样,侵占身体成功,甚至融合得更好。或者像是易覃一样,外来生物入侵失败,变成一个……半成品。” 说到这里,谢松原心神一颤。半成品。 他想起“神”之前曾当着他的面称呼易覃为“残次品”,是不是也是一个概念? 再有就是其他死去的遇害者。同样都是变种人,为什么他们被吃掉后没有像文姝一样重获新生?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差别? 思及此处,谢松原又倏地想起了那个,之前在易覃被捅得血肉模糊的脑浆里发现的东西。 谢松原私下将这东西拿出来观察过两次,没瞧出些什么来,只是直觉它有用。 毕竟按照常理来说,这种玩意儿绝不应该出现在人类的大脑里。 他中途试图联系“神”,可对方就像真的被切断了网络信号一样,这些天没再出现过一次,甚至一度让谢松原以为对方提桶跑路了。 ……算了,凡事靠自己。 谢松原想了想,觉得他没有隐瞒这种细节的必要,于是当着二人的面,将那枚东西从口袋里掏出来,展示在办公桌上:“这个,是我之前在易覃的尸……脑腔中找到的。” 话毕,白袖就冲着他挑起了眉:“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谢松原就知道他要这么问,立刻笑了笑道:“本来就是随手捡来看看,后边忙着照顾你,我都快忘了这回事了。今天一说,才又想起来。” 白袖从鼻腔间发出轻轻的气音,不知道是不是对他那句“照顾你”很受用。 任天梁的视线在二人之间转悠了一下,具有深意地格外多看了谢松原两眼。最后轻咳一声,说:“我的专业是地质学这方面的,说不定有些关联,给我看看吧。” 说完,从谢松原的手中接过不明物质,拿到手里仔细地看了看。 这是一枚,偏青灰色的不规则形状物体,最多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表面有着淡淡的莹润光泽。 猛一看起来,会让人以为这是一块不起眼的金属,但它的质感又是软的。 任天梁来回盯着这东西看了半晌,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说:“奇怪。我一开始以为这东西是某种软金属,但它和我认知中的所有金属元素都不匹配。你确定,这是从易覃的脑体中提取出来的?” 谢松原将这块“金属”收了回来,捏在指腹间掂量,肯定地道:“是。” 他不但肯定这就是易覃脑袋里蹦出来的东西,还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信息说不定就是一个关键。易覃的脑袋里有这玩意儿,文姝会不会也有?白袖会不会也有? 这物质之所以会出现在他的脑袋里,是因为易覃被二次变种了,还是所有的变种人脑子里都有,只是他们不知道? ……只可惜他们没有医学扫描仪器,不能现场多抓几个变种人做检测。 也只能之后多留意一下了。 想到这里,谢松原又将手里的“金属”收了回去。 二人起身和任天梁告辞,说他们大概再过两三天就会启程离开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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