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果然忘记了与九幽君的约定。”莫离愁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想到于观真竟然无动于衷,他缓缓道,“多年前师尊曾欠下九幽君一桩人情,几日前他门下持信物寻到我的住处,欲请师尊出手相助,那人说,本不该怀疑师尊,只是道上风言风语不少,听说缥缈峰与剑阁有意交好,为确保事情不出差错,便在我身上下了火毒。” 请人帮忙还给人下毒,真是好不要脸。 于观真不由得皱起眉头来,不过能跟缥缈主人能玩到一块儿的九幽君也不是什么好人,坏人对坏人,互相下毒手防止背刺,倒是很合理。 “这事想来是与剑阁有关了。”于观真略一沉吟,“是为了冰牢里的人?” 九幽君可能就是冰牢里的人,也可能是跟冰牢里的人有关系,他不敢将话说得太满。 于观真又问道:“那名剑阁弟子是卧底?” “不错。” 真有意思。要不是自己被坑,于观真简直吃瓜吃得津津有味,眼下的情况是他与崔嵬走得太近,引起了缥缈主人“狐朋狗友”的怀疑,搭上了莫离愁的命;而这么一来,剑阁只要不是傻子,八成也在怀疑他接近崔嵬是不是有什么不良居心。 莫离愁则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于此关头豁出性命去杀了那名苏姓弟子,彻底将局势搅得混乱不堪。 想来那位九幽君这会儿一定也摸不着头脑,搞不懂为什么自己的盟友在互相残杀,而剑阁……剑阁会怎么想?会认为是苦肉计,还是相信他们。 好嘛,这事儿真是越来越麻烦了。 “那此事又与叶培风有何干系?” 莫离愁并不作答,只是抬起脸来与于观真对视,忽然道:“师尊可还记得我报仇雪恨那一日吗?” 他当然不需要答案,不过是想提起一个话头而已,很快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幼时身负血海深仇,以为自己这一生便要为此而活。起初想我本去剑阁要个公道,哪知剑阁打发我去报官,说此乃凡人之间的纠葛,他们不可插手,然后将我赶出来。若非是崔先生庇佑,只怕剑阁当中的人上人就要以除魔卫道为由先除了我这个小小魔头。” “后来总算拜入师尊门下,心中不知多么感激。”莫离愁顿了顿,好似他的心突然空了,整个人的魂魄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具会反应的身体,语调却是不胜凄凉,“我去报仇那日下了雨,他们一家人正在大摆宴席,庆祝小女儿定下一门好亲事。” 于观真沉默无言。 “那人……十分弱小,他是纠缠我多年的噩梦,我无数个日夜想着他挥出每一剑,甚至于……甚至于我将自己都打磨成一柄剑,盼着有朝一日将他杀死。”莫离愁咬牙道,“可是他就那么轻松地死了,孱弱、平庸、无能到不值一提,我的苦学都成了白费,竟是这个人,这样的人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扰乱了喜宴,又杀了一家之主,他们自然十分害怕痛苦。”莫离愁道,“他的小女儿扑上前来,拿着一柄护身的匕首扎在我身上,我望着她,想到她这么多年来无忧无虑,可是我的幼妹却永远停在七岁那日,再不会长大了。” “等到我清醒的时候,已没有一个人活着了。也许师尊会觉得可笑,可我……我意识到自己与那人做了同样的事,我与他并无不同。” 莫离愁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却叫人听出他的痛苦不堪:“崔先生送我离开时,曾告诉我,过于执着此念,最终会坠入无间,他并非是在劝我放弃报仇,只是怕我一叶障目,深陷其中。可惜我懂得太晚,没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 “我这一生六亲断绝,报仇之后活在世上犹如行尸走肉。只有崔先生,师尊您待我有恩,火毒凶蛮,师尊当年也未能解开,因此我中毒后万念俱灰,想到多年来为师尊做了不少事,却不曾报答过崔先生万一。至于叶师兄……他虽对每个师兄妹都是一样,但我到底是领了他的情。” “那日极巧,九幽君的使者不在,那名剑阁弟子逃窜至此,又露出信物,我与他碰面后得知他已掌握了冰狱的秘密,便决定将其截杀;再请叶师兄编造些谎言应付那名使者,反正这是他的拿手好戏。如此一来,我算是偿还崔先生万一,待到我身死后,依叶师兄的本事自可颠倒黑白,借此在里得些好处。” 原来如此,岂止是一箭双雕,简直是一箭三雕,一旦莫离愁因火毒而死,缥缈主人为了颜面也不会与九幽君联手,剑阁等同少了个劲敌。 谁会想到莫离愁将自己的生死浑然不放在心上,他到底是缥缈主人的爱徒,一旦身陨,九幽君那边必然不好向缥缈峰交代。 而现在缥缈峰管事的人,正好是叶培风。 莫离愁没有这么滑头,要有其中十分之一的狡猾周道,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这个计划恐怕是叶培风想出来的。 “我已经将所有事都说得一清二楚。”
第117章 夜风扑在门窗上啪啪作响,是时候该换新纸了。 玄斗已经睡熟,碧叶小筑没有足够多的客房给他们容身,迫不得已之下,三人只能挤到病房里头去,方大夫叮嘱说里头有位重病的女客,于是他们避嫌地拉过屏风,占了门口的位置休息。 一直有风从门缝里漏进来,吹得狄桐有些冷,他想更靠近门的原无哀大概会更冷。 不过原无哀从来不会说任何示弱的话,不会说冷,不会说痛,不会说委屈,也不会说难过。 于是狄桐戳了戳他的背,原无哀似乎并不想理他,无奈于对方的坚持不懈,最终仍是开了口:“狄桐,你怎么了?” 他心情不快,语调自然显得有些冰冷。 狄桐本来想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很在意赤霞女说的那些话,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一转,缓缓说道:“无哀,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去无涯宫送礼的事,有个弟子很是无礼,说了些崔师叔的坏话,气得我简直想打她。” 无涯宫与剑阁的关系自妙笔生死在缥缈峰上,崔嵬又发了一通怒火之后就变得甚是微妙,无涯宫的弟子遇到剑阁弟子时难免言语间夹枪带棒。 狄桐性子直,被无涯宫的弟子阴阳怪气过几回,好几次险些动手,不知挨了多少骂。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那件事来。”原无哀显然也想起那件事来,不免失笑,声音渐渐柔和下来,“你性子冲动耿直,无涯宫那群人最善春秋笔法,你与他们吵架如何能吵得赢。” 狄桐很冷静地看着原无哀的背脊:“可是你就赢了,把无涯宫的弟子说得哑口无言,还扣了他们好几顶大帽子,我看着他们吃瘪,心里真是痛快,那天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以理服人了。这些事是赤霞师叔做不到的。” “原来你是要与我说这个。”原无哀的笑意顿止,他淡淡道,“你不必如此绞尽脑汁地找些往事来安慰我,我并没有在意。” 狄桐叹了口气道:“不是的,无哀,我不是在安慰你,都怪我笨嘴笨舌的,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其实我只是觉得赤霞师叔并不是在责怪你,她是长辈,倘若不打算听你说话,就跟其他长老那样直接说你是小孩子不懂事就好了。” 原无哀竭力想忍住,可语调仍然颤抖起来,泄露出一点笑意:“长老可没对我说过这句话。” “好吧,是经常对我说的。”狄桐不太高兴地噘起嘴,“我觉得赤霞师叔在很耐心地给你一个解释,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所以我想,她并不是说你不对,也不是说你想得不好,只是想告诉你,纵然有许多麻烦,许多考虑,她仍选择那么做。” 原无哀犹豫片刻,低声道:“你不过是猜测而已。” “你忘了冰牢里的那个人么?赤霞师叔说她与崔师叔都会犯错,不是在教训你,而是在自省。”狄桐仰着头看向高处,那里只有一片黑暗,“那个人就是赤霞师叔犯下的错,她竭力去弥补,去挽救,同样不会因为一个错误而被绊住自己的脚步。” 原无哀似是有些迷茫,略微沉吟道:“阿桐,你与我说实话,你有没有觉得我太过世故,不善修行。” 狄桐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道:“我还记得自无涯宫回来之后,你同我说了许多话,告诉我剑阁与无涯宫为何要重修旧好。我现在仍然记得你自信又沉着的模样,你说三大高手对战缥缈主人一事是必要之举,一来可以震慑缥缈峰不要肆意妄为,二来可以借此和缓关系,三来也可堵住世人的流言蜚语,倘若不这么做,反而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我从没有想过这么深,后来你又跟我说,崔师叔说出那些话没有错,无涯宫弟子因此仇视剑阁,也并没有过错。世上许多事,其实本没有真正的对错,不过是各有立场,我们有意示好,就是忧心剑阁与无涯宫会因故毫无必要地结仇,导致门下弟子互相厮杀,两败俱伤。” “与其结仇,不如结盟。” 原无哀淡淡道:“是人就有纷争,修仙之人到底不能真正断情绝欲。” “其实我也不知道适合修仙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看得这样清楚,与赤霞师叔,崔师叔是不同的清楚,要是这么说起来,岂不是我最不适合修仙?”狄桐不缓不急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总在想,剑阁里有些长老实在叫人讨厌,崔师叔明明这样厉害,却怎么叫二师伯做了掌门……” 原无哀揶揄道:“你倒还真是孩子气,不怕我记下来告诉掌门人吗?” “我才不怕,你不会那样做的。”狄桐摇了摇头,“我起初嫌弃你装模作样,后来却又觉得你有许多本事,只是整日忧心忡忡,心里想着很多事。不过正因为跟你相处久了,我又慢慢发觉再讨厌的长老也有自己的本事,崔师叔倘若真来做这个掌门,剑阁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闭门谢客,不染俗尘了。” 原无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竭力压住声音,警告道:“还好玄斗已经睡着了,别乱说。” “我们自小在剑阁长大,师长们所授皆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道理,若是没有你这样为剑阁好的人在,自然就没有剑阁这个去处了,也许我们就变成其他的模样。”狄桐把手收到了被子里,慢慢道,“我想了好久好久,找不出谁的错处来。因此,我想这就跟无涯宫与崔师叔的事一样,赤霞师叔说得没有错,你考虑得也没有错。” 原无哀慢慢转过身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看着狄桐,对方的眼睛干净得宛若稚子,此刻正对着他,毫无半分避让:“崔师叔曾要我们保持本心,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可是今天总算懂了。” “世事总有取舍,你只不过与赤霞师叔所舍的东西不同。”狄桐只是窝在被子里看着原无哀,他低声道,“仅此而已,纵然真有什么教导,也是期望你看清本心,不要倒置本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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