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于观真并不是特殊的,只有崔嵬是特殊的,他对任何人都如此,都如此好,如此尊重,如此客气…… 是自己过于贪婪。 “我上次吻你,是在庚树爷那里,轻轻在你脸上吻了一记。”于观真酝酿了片刻,慢慢松开了手,“不错,是乘人之危,我也承认,那时我想也许没有下一次机会了,谁知未来如何。更何况你要是没有昏迷,我恐怕难以得手。” 崔嵬不知怎的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他有心想要避开:“你今日累了,快睡吧。” 哪料他的袖子叫于观真扯住,那人望着他,眼睛里盈荡着映满月色的水波:“你不打我么?你不恨我么?” 为什么好像……我一点儿痕迹都留不下。 崔嵬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哪知后头已是退无可退,只好站在晚风里,觉得有几分凄惶,显出些许无助来:“我并不恨你,也不怪你,世间并无长久之物,你不过是一时痴恋,随性而为。你并不明白自己在索求什么,又在要求什么,倘若你真正得到了,就会觉得无趣乏味,想要随手丢弃。” “到那时,你就会开始后悔自己今日的行为。” “你不愿喜欢我,只需要说这几个字就好了。不必如此婉拒我,让人听得不快。”于观真听出他声音之中的无力与仓皇,顿觉心跳加快,又牵起他的手抚在自己脸上,低声道,“我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这样碰你的,对不对?” 他轻轻在崔嵬的手指上吻了一下。 武者修行,惯用刀剑的大多手指十分敏锐,崔嵬的手同样如此,他僵硬了片刻,动弹不得。 “崔嵬,你我都会腐烂消散,日月星辰皆会崩溃坍塌,你凭什么索求永生之物,你并不无情,却太贪婪了,真正不明白的人是你。”于观真十分温柔地看着他,“你为何还要如此关心我呢?还是你关心的是自己,你想要一生一世永恒不变的情意,生怕自己会步上父母的后尘,只因你还在意他们,你根本无法摆脱自己的情感,因此干脆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要。” 崔嵬说不出一句话。 “倘若你不想要我,就说一句你不喜欢我,你不想要我,是我痴心妄想,你对谁都是一样的,就这样告诉我。”于观真紧紧握住他的手,生怕他挣脱开来,其实全无必要用这么大的力气,崔嵬根本无法动弹,自然不可能拒绝,“你说了,我就会死心,我不准你顾左右而言他。” “我……”崔嵬喑哑道,“我……” 他怎么说得出来,倘若在对抗大巫祝之前,要是在更早之前,也许崔嵬还能说得出口,能毫无犹豫地拒绝对方,就如同对方多次试探时那样。 可在藏锋刀刺入大巫祝胸膛的那一刻,崔嵬就明白,真正输的人是自己。 “我不知晓缥缈主人曾做了什么,也并无成为他的实感。”不知何时,江上竟慢慢起了雾气,于观真垂着脸对他说话的样子都如梦境般,“在他带给我的所有好处与坏处里,只有你是我真正想要的,甚至……甚至令我感激。” 于观真的语调十分温柔,然而措辞却相当强硬:“你不敢说,你不愿意拒绝我。你愚昧地退守在底线处不肯跨越,竭力阻止这一切发生,无非是因为你无法克制,这种行为恰恰好又是你最憎恨的,当你满怀敬畏地去做这件事时,以为自己的心会恢复平静,然而你的心从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平静过。” “你为什么不说话?” 崔嵬深深地吸了口气,只是怔怔瞧着他的脸庞:“你期望我说什么?你不是已将话都说尽了,你想听的话我说不出口,你不愿意听的话,我更是说不出口来。” 于观真轻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松开手,却叫崔嵬反握住了。 “你……你为什么松开手?”崔嵬下意识问道,“你已不喜欢我了吗?” 于观真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他低头瞧了瞧崔嵬的手,只觉得愉快至极:“我听明白你的回答了,自然不必困着你不准走开。你不是说我累了么,我现在要去睡觉,当然要松开手,难不成与你牵手到天荒地老不成。不过这一下我才知道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崔嵬难得犯了一次傻,闪电般收回手去。 “崔嵬,我不知晓缥缈主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才使得我出现在世间。”于观真正色道,“我听说有些人恢复失忆之后,就再不记得失忆时发生的事了,我从不将自己当成他,也不知晓有一日会不会又再变成缥缈主人。” “因此我今日才告诉你,免得你一生一世都不知晓我的情意。” 崔嵬道:“别说这样的傻话。” “这不是傻话。”于观真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着,倘若我找寻前因后果时,又变成原来的缥缈主人,最坏的结果就是世上再没有于观真此人了。到那时候,你就真正拥有一个一心一意爱你的人,从生到死,片刻未消。” “我便是这样喜欢你。” 崔嵬从来知晓眼前此人知情识趣,却不知晓他竟能说出如此动听的情话,只觉得喉咙干哑,顿时成了个哑巴,只不过在于观真吻上来那一刻,他就已成了个哑巴。 他从未品尝过情爱,现下方才明白过来,原来全然的忠诚还不足够,他还要这个人长命百岁,倘若早早死了,自己仍是痛苦难过,难以自拔,一时间心中酸胀甜蜜,无法言说。 “你不准我不用刀,亦不准我不回答。”崔嵬低语道,“如今,我也不准你做一件事。” 崔嵬向来封闭,绝不强求别人做任何事,对任何人都无期望,对任何人也都不勉强,此举固然合适,却难免显得冷淡,因此于观真听他有所求,异常喜出望外:“你说。” “我不准你死。” 于观真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叹息。 “我怎舍得死。”
第99章 船在水中,行得再慢也终有尽头。 于观真才与崔嵬互通心意,哪料得又即分别,心中自然依依不舍,甚至冒出荒唐的想法来,只愿天涯海角跟着崔嵬一道远行,管那几个弟子与缥缈主人去死,好不容易才按捺下来。 此次分别与上次崔嵬去找玄素子大有不同,船只靠岸时,于观真更显得恋恋不舍。 崔嵬倒没有什么反应,他送于观真下船后,忽道:“你将手伸出来。” 于观真听他与自己说话,甚是开心,欣然伸出手来问道:“怎么?” 只见崔嵬手指往咽喉处探去,指尖没入衣物,窸窸窣窣了阵,很快就解下来一样事物放在于观真的掌心之中,珠光温润,黑沉沉,青冷冷,不过指头大小,想来就是那颗黑珍珠。 天才破晓,晨曦映照在这颗黑珍珠上,被无声无息地吞入,只见光华内蕴,黑雾缭绕,中心有一道裂缝,将珠子分作两瓣,在日光之下稍稍转动,犹如活生生的蛇瞳,确是不凡。 于观真不禁心疼,他仔细看看这颗珠子:“怎么裂开了?” “藏锋刀材质特殊,我平日将它寄存珠内。”崔嵬为于观真系上黑珍珠,又特意将它藏在衣领之下,“虺蛊去后,你失了趁手的武器,藏锋刀坚而无刃,是杀是恕,全由你心意而定。” “这……这到底是灵夫人的一番心意。”于观真摇头婉拒,“我可以收下藏锋刀,可黑珍珠委实贵重,我不能收。” 崔嵬凝望着他,目光渐露怜爱之色,柔声道:“倘若这是贵重之物,我便不会允诺给方觉始做酬谢了,你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难道你与方觉始当时不是在说笑!”于观真吓了一跳,“此物是灵夫人所赠,如此珍贵,你真想给方觉始磨药粉不成?” 崔嵬淡淡道:“珍贵的是所寄托的情意,而非是赠送之人,倘若我当真将它视若至宝,绝不会拿来轻易许诺交易,甚至是与他人玩笑。方觉始若真将你治好,我自然会双手奉上,叫它物尽其用,说到底金银财宝不过身外之物,如何比得上一条性命更贵重。” “你还是不肯原谅灵夫人吗?”于观真忍不住微微叹起气来,“为何要说这样赌气的话呢,你要是不在意,又怎会时时刻刻佩在身上。” “这并不是赌气的话。”崔嵬伸手抚过于观真的长发,爱怜温柔之意极浓,然而话语之中更见冷淡漠然,“纵然我曾经有过那样的想法,如今也全然不再有了。我当初收下此礼,只因她若不能达成所愿,必然想出更多的法子来与我见面,我方才应允。至于此珠,无非是为人母一片心意,我何必迁怒,自当珍爱。” 于观真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松开手:“你何必待她如此残忍。” 他说完顿感后悔,不由得心绪大乱,其实这种家庭问题完全属于大忌,他所知晓的崔嵬并非是意气用事的人,自己似乎干涉对方太快太急,恐怕要叫崔嵬恼怒。 分离本已令人难过,又再为自己并不在乎的事吵闹,实在划不来。 崔嵬并未生气,反而柔声问他:“你希望我对她好吗?” “……我自顾自的胡言,是不是叫你恼了?”于观真用手抚着自己衣下那颗圆滚滚的黑珍珠,愧疚道,“其实你爹爹妈妈的事,我所想并非是你所想,实在不该多嘴什么。” “不要紧。”崔嵬握着他的手,学他之前的模样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轻轻道,“我知晓你是喜我爱我,盼着世上我与爹娘和解,叫我更开心些。” 于观真凑过去,与他抵着头:“嗯,我是很可怜灵夫人,最怕是你为难自己。” 崔嵬叹息了一声,低声与他说道:“我幼时幸福美满,后来母亲离去,父亲与徐夫人成亲,众人待我小心翼翼,生怕冷落慢待了我,凡我所求,无不应允,只怕要星星却摘错月亮来。” 这样的宠溺爱护,没将崔嵬宠坏真是个奇迹。 于观真心中暗想,不觉脸上带出笑意。 “他们待我很好,然而我又是什么?”崔嵬平淡道,“我令父亲伤怀,使母亲绊足,叫徐夫人敬畏,致幼弟受了束缚。有时候纵是我的不是,徐夫人也要归咎于他贪玩,其实稚童天性本没什么,我与她说了话,请她不要责难,她却好似得了天大的恩惠一般。” “他们都是天性善良的人,因此才无怨无悔地待我好,然而我又何能报答万一。”崔嵬轻声道,“我是个平白被带来世上的陌路人。” “我并不憎恨他们,只不过幼时就已明白他们会许下一次次诺言,又一次次失信,毕竟世上总有太多无奈,太多意外,太多他们无法抗拒的事非。甚至我至今走来,的的确确觉得如此,因此不敢轻率任何一个誓言,免叫他人受此期望,又如此失望。” 崔嵬的语气平静得令人心痛:“我知晓,人对至亲之人难免有所偏爱,期望他多看自己,多偏向自己,我的父母如今都已是他人的至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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