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们的贪婪早在后辛意料之中,她下诅咒此举看似血腥荒谬,其实正好命中人性的弱点,预测到了千年万年之后的景象。 他深吸一口气,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这时崔嵬忽然出声道:“后辛能做到这些事,我原以为是九神的傲慢自大,方才给了可乘之机,然而黎神对后辛看起来似是真心实意?” 于观真忍不住看向崔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恋爱脑,可很快想起来之前慈安寺里对方的态度,心里顿时咯噔了一声。 他并不是在问情,是在解惑,在等待自己最后一道有关于情的难关得到完美的解答。 “真心实意。”大巫祝玩味地将这几字在唇舌间翻弄着,他凝视崔嵬的神态宛如一条剧毒的长蛇,信子倾吐,等待着一击毙命的机会,“争夺、占有、彰显自己的能为却败得一塌糊涂,黎神恐怕到最后对后辛是爱是恨,自己都分不清楚,毕竟输了,输给爱,总比输给无能更好。” “自然,你也可以认为,黎神确实对后辛萌生了微弱的爱意,不过神爱人,就如同人爱上猫狗一般,说真也说,说假也假,这一点恐怕你最有体会。”大巫祝笑了笑,倒没有完全反驳,看起来也毫不在意自己踩中了崔嵬的雷区,“这种爱固然渺小,可后辛却真真切切利用了它,并且使得九神因此而死,沦为苗疆的工具。” 崔嵬的脸微妙地变化片刻:“这不是情。” “不是吗?”大巫祝却反问道,“九神争夺后辛,引得血流成河,一败涂地,引来许多人的命运改变,于常人来看确实不对,不合理,不正常,然而你又凭什么断定这不是情呢?既它存在,如何评价是你的事,而不能抹灭它的本身。” 崔嵬一时无言。 “你们中原人修仙问道,寻求超脱,不为诋毁、赞誉、情爱、仇恨而动,草木石水渴求七情六欲,你们却想化为草木。” 大巫祝顿了顿,很快又道:“甚至……不惜将别人的七情六欲都夺走。” 崔嵬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确实十分愧疚,只是当初纵然没有我,玄素子前辈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呵,有意思,他会老会死,便是你杀死他的理由?”大巫祝忽然走上前来一步,低声冷笑起来,“你杀死我唯一的朋友,崔嵬,我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你夺走了我唯一拥有的东西。” 他们二人之间暗流涌动,叫方觉始都不禁闭上了嘴,反倒是于观真想到了之前与大巫祝见面时所说的那句话,情不自禁地开口询问:“大巫祝……此事到底是……” “玉琼辛,你恨我,无非是因为我如今一身神力,高高在上,锦衣玉食,万人敬仰。”大巫祝忽然看向厌琼玉,“你不明白为什么同出一脉,你们却沦落在罪窟之中,因而想要杀我,对吗?” “不……不错。”厌琼玉恍惚道,“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 可是你竟比我更可怜。 大巫祝淡淡笑起来:“你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知道自己恨什么,知道自己渴求什么,这很好,因为这是我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当神血流淌过身体时,诅咒同样印刻在我身体每一处,苗疆对我就胜过一切,也变成我唯独拥有的一切。” “我当真爱它,亦或是后辛的诅咒令我不得不爱它?”大巫祝平静道,“我也不知道,苗疆就是我的囚牢,这些子民就是看守我的人,我永生永世都离不开这一方天地,也无可爱,无可恨。” “直到我认识了玄素子,他是个很好的朋友,对我来讲很不相同,他是个中原人,还是个很有本事的中原人,我欣赏他,喜爱他,也知晓他喜爱我。” “我明白终有一日分别会来临,玄素子不会为我而留。”大巫祝柔声道,“我也知道,他即便离开了,仍会记挂我,怀念我。” “直到崔嵬来了。”大巫祝轻声道,“他在苗疆的土地上杀死了我唯一的朋友,令玄素子得道成仙,就在我眼前,于是玄素子看我与看众生再无任何差别了。” 崔嵬只是沉默地站着,什么都没有说。 原来如此。 于观真终于明白当初大巫祝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恐怕从进入苗疆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四人的命运就已被大巫祝操控在手中,纵然作为局外人,听到这样的真相都不禁惊心动魄,更何况是厌琼玉。 他说出这些,并不为惹人怜惜,更不为要人理解。 而是故意为之,责罚不明真相的厌琼玉,报复夺走他朋友的崔嵬。 他有足够的地位、力量、甚至是智慧,可以轻易使用外力或者人们坚信的一切内因去摧毁任何人。 厌琼玉的痛苦不过是个开始,大巫祝并不是因为憎恨或是承受不住这样的压力,他想这么做,于是就这么做了。 这让于观真下意识退后了一步。
第82章 人的崩溃有时候是漫长的折磨后方才降临的仁慈,有时候却是猝不及防的致命一击。 厌琼玉注视着大巫祝那冷漠的面容,竟十分奇异地慢慢平静下来,方才神女的眼睛还停留在内心深处不肯离去,她鼓起勇气走上前来,甚至将崔嵬拂开来,力道虽不大,但这行为所包含的意义令众人都有几分惊讶。 看着她苍白又坚毅的面容,于观真打心眼里佩服起来,多年的信仰被击溃,自己的族人与国家放在了一起相提并论,可以说她这许多年来的坚持、认知、想法都在这一刻坍陷,假使厌琼玉此时此刻做不出任何反应,他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的。 偏偏她站了起来,甚至面对上了大巫祝。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回答我。” 厌琼玉咬着唇,她的身体颤抖着,并非因为来自外界的痛苦而战栗,那是从内心深处啃噬出来的痛不欲生与抉择。 “后辛……在神殿里的后辛,你既然说她死了,那我在神殿看到的是你制造出来的幻象,还是她本人?” 大巫祝大抵也讶异于厌琼玉的勇气,于是愉快地回答道:“自然是真实的后辛,她死前进入了域之中,将自己彻底流放。当我看到九神的记忆,继承大巫祝的位置之后,就开始寻找她,将她从无尽的域里拽出来……” 厌琼玉的目光里不知不觉显露出一点希望来,少女的脸庞既哀伤,又美丽:“你是为了救她?” “当然不是。”大巫祝轻柔地拭去她脸上的泪珠,他的手指与言语宛如烧红的烙铁,叫厌琼玉感觉到眼角撕裂般的剧痛,泪珠不停地滑落,“我要惩罚她,如她多年前擅自决定我的命运一般,我不准许她愚昧地沉溺在自己的牺牲与奉献之中,我要叫她知道,她所作所为是何等疯狂又可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惹上我这样的人。” 厌琼玉哽咽着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什么她会告诉我真相?为什么……为什么她期望我知道这一切。后辛与你明明是一样的人,她所做的事,不正成就了你吗?” “因为她终于害怕了。”大巫祝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来,他大概是嫌弃这少女的泪实在太多,便有几分懒洋洋地说道,“我叫她以为我解去了身上的诅咒,她竭尽全力所做的不过是在多年之后塑造了一位根本不在乎苗疆的新神,她自然要请你杀死我。” “只要杀死我,下一个仍是苗疆的大巫祝。”大巫祝缓缓道,“这么多年了,她的雄心与傲气也消磨得一干二净,倒是这份愚忠没有改变过。” 于观真终于明白过来了大巫祝到底想做什么,也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两个孩子在多年前爬上圣山时的命运早已注定。 厌琼玉与槐庚都是大巫祝手中的两枚棋子,一枚继承他的位置,另一枚则用来反抗他。 在厌琼玉沾沾自喜自己比槐庚走得更深,进入神殿里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被放上了更残酷的那条道路上,从而提前得知了大巫祝才能知道的真相—— 大巫祝不可反抗苗疆的诅咒,只约束在大巫祝一人的身上,可是厌琼玉与槐庚都是拥有神血,同样具有无限可能的人。 后辛不过是想更换大巫祝,大巫祝却想颠覆整个苗疆。 厌琼玉看起来还有些恍惚,实际上她如今还能努力思考就足够令人惊讶了,整个人看上去都在摇晃,声音都已经沙哑:“你告诉我这些事情,跟我说,我还有第二次机会,我想一定不止是这么简单吧。” “你害怕了?”大巫祝听起来有几分遗憾,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女,轻声道,“你现在是否希望自己不如死在山洞里?” 厌琼玉摇了摇头道:“我很害怕,非常害怕,甚至想要逃走,离开苗疆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在刺杀你的时候,我以为最可怕的事就是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那时候我心里并不像现在这样痛苦,只是愤怒,是憎恨,现在我才知道……我才知道……” 大巫祝托起她的下巴,语气里有无限遗憾:“看来你想要求饶?确实,比起一整个苗疆,你的族人并不值得一提,对吗?你憎恨别人视你为罪人,又怎会真正选择做一个罪人。” 他那温柔的眼睛已变得冰冷,看着厌琼玉宛如在看死人,就好像一件工具终于报废,该被丢弃一般。 出乎意料的是,厌琼玉摇了摇头,她仍在发抖,声音却似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冷静又干脆:“我知道你与后辛都只是想利用我而已。既然是这样,不过就是从要杀死你一个人,变成颠覆整个苗疆而已。” “如果没有了九神,苗疆就会灭亡……” 厌琼玉的热泪夺眶而出,她紧紧闭上眼睛,免得自己显露出软弱来,全身的力气都已用来支撑身体:“那就灭亡好了!” “反正我要的,也只有一开始的公平而已。” 大巫祝松开了手,饶有兴趣地问道:“你决定好了,你确定要这么做?也许不止是苗疆的人,就连你的族人都会怨恨你,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们还能在麻木里忍耐,可当你给予希望,或是颠覆他们如今的生活,他们也许会怨恨你。” 厌琼玉擦去自己脸上的眼泪,打掉了大巫祝的手,她充满怨恨地说道,“那又怎么样!那就怨恨我好了!那些得到了好处,什么都没有损失的大祭司,不仍旧至今都怨恨着后辛吗?甚至将她编成男子,甚至抹消她的一切。” “那些享受着你带来的安全,享受着你带来的丰收,却要与中原人通婚,甚至想要离开苗疆的人,难道心底不也曾深深地怨恨着你,畏惧着你。” 厌琼玉的目光在燃烧:“既然是这样,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他们也只能怨恨而已!就像我现在这样,除了怨恨你,除了任由你摆布,还能怎么样呢。” 大巫祝凝视着她,目光又再变得温柔起来:“你想好了?” “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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